看到槐樹,他便會不可抑止地想到天壇山最初的模樣兒,他靠在樹下瞌睡,小泥巴在一旁揮汗練劍。清風拂來,灑落兩人滿身的槐花。回憶里帶著槐花的清香,還有陽光的暖煦。每日清晨,他在山階上掃落花葉,心里懷著恐懼,仿佛自己掃凈了一段過往。
于是他也開始害怕夏天。
一個清晨,他兀然醒來,天邊飄起細雨,朦朦朧朧,如淡墨山水畫。他如往常一般凈面,坐到桌前,翻開天書,卻發覺其中的墨痕不再流淌,字跡消失,化為一片空白。
他看不到他為無為觀的眾人寫下的那些美好的字句了。他們所居住的天書世界似是遭了破壞,不復存在。
驚恐像海潮一般襲上心頭。易情放下天書,猛地推開門頁。天地仍在,青山秀水仍存,但卻像是有甚麼已悄然改變。
踏出草房,階上花葉凌亂,似曾有人踏足。看到這景象,他的頭腦忽一片空白。天書世界不會自行消滅,除非有人將其終結。
他也不可與書中人相見,除非有人修成了道果,親手毀去那美夢,來到了他身邊。
青石階忽而變得很漫長,茸茸細雨織出遠山的形貌,落在草葉上,發出鐘呂似的清音。他踏上石階,每一步都比登天磴時更為沉重。他自嘲地想,怎麼會呢?他為無為觀的大伙兒寫出了最好的天書世界,他們怎麼甘心放棄和美圓滿,來到注定要飽受磨難的他的世界?
然而遠處的聲音卻不是幻覺。他聽見皮棉紙傘撐開的聲音,女子正輕聲呵斥在水洼里滾鬧的鳥雀和白兔;聽見白髯老頭兒往丹鼎里灌陽脈水的聲音,稀里嘩啦;聽見怠懶弟子被濺出的丹水躺著,慵懈地叫罵。
天壇山上再度充滿了生氣,猶如往昔。
于是他踏上青石階,就像他曾千百度做過的那樣。他迎著細雨,便如他離去的那日一般歸來。他看到了生機勃勃的無為觀眾人,他們跨越了天書的桎梏,正站于他面前。不需多言,他也知他們為了來到此處,在各自的世界里掙扎求索,結成道果,究竟歷經了多少千難萬險。而他們能找到他,興許也是托了地府錄事白冥不夭的關照。
那曾只在夢里得見的人兒們正含笑著喚他的名字。微言道人捋須笑道:“笨徒兒,老夫不過離家半晌,你怎就如喪考妣?”
三足烏和玉兔跳進他懷里,嘰喳叫喚,迷陣子打著呵欠,一副困倦不堪的樣子。左不正牽著三兒的手,扛刀笑道:“看來咱們來得確不是時候,瞧他那失驚打怪的模樣兒,嘴里能塞進兩個雞子。”
天穿道長嘆氣:“若他成器,咱們還用費盡心思來照看這呆笨弟子麼?”
眾人七嘴八舌,如一鍋沸粥。他看著這闊別已久的景色,竟覺無比懷念。那些舊日的回憶早已烙印在腦海,成為他骨血的一部分。最后他看到了石階的盡頭,那個人影踩著枯枝碎石,立在蒼翠松林中,腰挎銀鎏金劍,烏發如墨,面似白雪,一襲道袍艷紅如血,像一朵霞云落在人間。
“師兄。”
易情聽見那人在喚他。簡簡單單的幾字,卻在他心頭驚起狂瀾,那人的金眸熠熠生輝,其中潛藏著曾將自己點燃的光與火,如今卻只溫煦如暖陽。
“你們怎會在這里?”喉頭突然哽咽,視線倏地朦朧,易情問道。
“因為鑄成了神跡。”那人微笑道,“師兄,你將神跡賜予世間,我們將神跡付與你。”
“是甚麼神跡?”易情笑道,卻已涕泗橫流。
紅衣少年道,目光柔和:“與你生生世世,暮暮朝朝,永不分離。”
突然間,似有重負從肩上卸下。在這一刻,虛渺的景色忽而變得真切,仿佛雨霽天晴。在這一刻,神明的一生忽有了意義。
于是易情走向了他,一如當年。他們的緣線不是自此開始,也不會由此而終。落雨的青林中,兩個身影交疊相擁,像懷抱著漫長的光陰歲月。
無人知曉曾有神明山居于此,執筆寫下了整個世界;也無人知曉那神明終償所愿,美夢得圓。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