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覺如被秋風掃蕩的落葉,尖叫著遠去,易情顫抖著睜眼,終于看到了同樣冷汗涔涔的祝陰。
“這是幻境,別信你看到的一切東西!”他對祝陰喝道,用完好的另一只手牽住祝陰,“抓緊我了,我帶你上天磴!”
然而一轉頭,易情卻震驚不已。那喧蜂鬧蝶的花海已然不見,降妖劍刺入他掌心,也驅散了他腦海中的霧氛,展露眼前的是一片腐爛的海洋。
蘆灰色鋪天蓋地,海水漆如墨漿,腐臭味刺鼻難聞。無數獸骨浮沉其中,像潛藏于水下的暗礁。而更令易情吃驚的是,他與祝陰渾身上下被鰒魚緊咬,殼兒嵌在他們身上,像成千上百只小夾子——這便是他們走不動天磴的原因!
易情咬牙切齒,去掰鰒魚殼,然而它們紋絲不動。欲抽出手上的降妖劍,那幻覺又會紛至沓來。于是易情嘶吼著用穿透手背的劍鋒去撞那一只只鰒魚。待最后一只魚殼被穿透,他拉著祝陰走過了天磴,幻象猶如瘴霧般散去,祝陰睜眼,看到了血流如注的他。
祝陰見他淌血,眼瞳驟縮,方要急吼吼地出聲,卻被易情以指按住了唇。
“走天磴哪兒有不流血的?”易情說,“先走罷,傷一會兒便好了。”
進了四重天地界,他們又不由得心頭一顫,更天關三重三樓,甕城、遠望樓、正樓固若金湯。樓城上站滿著環鎖鎧的天兵,持鐵牌梭槍,殺氣如陣云而起。
“三神老兒曾待過的地方,果真不同凡響。”易情與祝陰咬耳朵,“這一群群一片片的,都是他們養的走狗!”
祝陰說:“咱們也不必上趕著給他們咬,繞路罷。
”
他們正交頭接耳,不想卻被天王魔禮青瞧見了。魔禮青身形長碩,甲胄金紅交加,有一張粗獷青臉,見了藏在云海中的他們,哈哈大笑道:“兩只小蟲兒,繞什麼路?繞得再遠,也逃不出你天王爺爺的手掌心!”
魔禮青取出一只土龍頭盞,盞蓋一掀,也不知是甚妖法,竟將他倆吸了進去。那土龍本就可變大小,以其骨所制的杯盞也自能令人身形變幻。一瞬間,易情和祝陰落入杯中茶海里,魔禮青雙唇一嘬,便將他們連茶水一齊咽入肚里。
待咽下后,他滿意地打了個飽嗝,道:“還不夠塞牙縫的!”
周圍的金甲將哄笑出聲,他們最愛看增長天王作此表演。無論多兇惡險毒的妖獸、歹人,遭了這土龍盞的變化術后皆小如草芥,任人宰割,只會在天王鐵胃里化作一灘酸水。
然而今日的表演似是出了差池,魔禮青笑不多兩聲,便笑不動了,捂起了肚,像腸子打結了一樣。旁人問他,他支吾地道:
“反酸了!”
可何止是反酸,他只覺肚脹難耐,身子要裂開一般。后來他果真肚腹鼓起,暴綻開來,血肉橫飛。金甲將們驚叫著退去,卻見魔禮青尸首中爬出一條鼓鼓脹脹的赤蛇——那赤蛇死死咬著魔禮青血肉,大口吞食,竟生生將身子從米粒大小撐到天王肚破腸流!
赤蛇艱難地挪著身子,用尾巴將土龍盞打碎,頃刻間,易情身形恢復原來大小,頭上仍掛著五顏六色的臟腑。易情呸呸吐酸水,作吐逆狀:“真是金玉在外,敗絮其中,這廝肚里果真全是壞水!”
天王雖被赤蛇啃得血肉淋漓,然而魂心仍在,尚可復原。
只是金甲將們早被這可怖場面嚇得節節敗退,扭身便逃。赤蛇吃了神官血肉,身形猛長,一個擺尾便掃破城關,烏煙四起。
更天關亂作一團,煙霧里,赤蛇緩緩變回原形,在淢水邊大吐特吐。易情把它拎起來,它已變回了巴掌大小。祝陰蛇苦著臉,嘴邊仍掛著涎水,難受地道:“那廝難吃死啦,祝某如今腹脹得著實難受,怎麼辦才好?”
說著,又探頭出去嘔了幾下。易情把它翻過來,揉了揉肚皮,小蛇舒服地打著嗝,又聽易情道,“給你吃點別的玩意兒,洗洗嘴巴。”
小蛇閉眼張嘴,卻覺似有甘霖降落,化去口齒間穢氣。它滿足地砸吧著嘴,抬眼一口,卻見易情舉著受傷的手指,血珠垂落,正入其口中。
祝陰大驚,卻見易情狡黠地笑,“怎樣?還是我的血好吃些罷?”
趁城關中煙塵斗亂之際,易情撕下一片祥云,悄悄飛越了過去。一面飛,他還一面以天書紙片兒又給祝陰畫了一只殼子。
然而越過城關,他們方知為何那關口布著如此之多的金甲將。原來四重天上一片漆黑,天幕仿佛被濃墨浸染,全無半點光亮。
祝陰輕聲道,“寶術,張炬燭天。”
他的指尖跳起一豆火苗,然而心口霎時傳來撕裂似的痛楚。易情忙按下他的手,道,“你那寶術傷根本,不到萬不得已,千萬莫用。”
然而走上天磴的那一剎,他忽覺整個世界的光皆熄滅了。
黑色,無垠的黑色,他的眼簾里只余這一種色彩。那是一片無垠的海洋,而他望不到盡頭,四下張望,連自己的手腳皆已不見。
他張口呼喚:“祝陰!”然而沒有回音。
漸漸的,意識也開始模糊,他是在一個浩渺無邊的宇宙里,還是一只夜梟的眼里?光、風、水、聲音皆消失了,于是他明白這便是虛無,身形不復存在,連神識也似被猛獸一口吞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