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堅咬著牙,寒冷侵入肌髓,身上像蓋了層霜,傷口刺痛,他幾近昏厥。可他忽覺一陣滑涼游過面頰,再無雨針扎刺之感,抬眼一望,卻是小蛇爬上了他的腦袋,緊緊地盤成一圈兒,像一只傘蓋般替他遮蔽了風雨。
奇異的感覺升騰而起,文堅望著小蛇,心中酸澀,如浸滿酢漿。他是神霄之上為蒼生提供廣廈之蔭的大司命,可如今卻有一條幼弱的小蛇愿為他擋風遮雨。他伸手欲去摸一摸小蛇,可魂心忽如刀割似的疼痛,他未能抬手,意識卻已先墜入黑暗的泥沼。
再睜眼時,周遭已大不一樣。霄晴雨霽,月光猶如水銀,平靜地瀉滿天地。在這恬謐的世界里,蛙子、春蟲皆不忍心歌唱。他聽見風在低回盤桓,循著風聲,他卻望見一個諳熟的身影站在眼前。
他看清了那身影,心里登時如有千萬擊缶聲而起。那是小泥巴,身上熒熒泛光,像一縷幽魂在他面前徘徊。
小泥巴?文堅只覺難以置信,他想一箍腦地爬起來,卻遭了鬼壓床似的,動彈不得。他的身子仍在熟睡,然而神魂已如虛煙般裊裊而起。于是他看見了那熟悉的眉眼,溫澹秀麗,如故鄉的青山秀水。
“是我,文堅。”
那身影俯在他耳畔,輕輕地噓聲,“你別著急動作,我不一時便要走了,你悄悄兒地聽我念一二句話便好。”
于是文堅安靜下來了,然而心頭充盈著悲傷與恐懼。這真是一場夢麼?待說畢了想說的話,小泥巴真會如露晞般消散得無影無蹤?
那身影道,“你一定在怪我,為甚麼將天磴的后半程全交予你來走,為何要為寰宇六合除去荒災。
文堅,那本是我的心愿,如今卻假手于你。你是不是一直以來很辛苦,很難過?”
那細語聲如一陣春風,拂去了文堅這段時日里的心酸倦怠。可他忽而淚如泉涌,一直以來,他瘋也似的攀上天磴,修筑紫宮,便是為了追趕小泥巴的身影,無人體恤他的苦累。如今那聲音這般一說,傷悲便如滾滾山洪而來,淹沒他心頭。
“文堅,我本不欲讓你苦累。可我是這樣想的:愈是漆黑陰晦之處,便愈需有光燭明。”小泥巴的幻影蹲下身來,道。“直至今日,我也對上天磴一事不曾有悔,我愿為天下人鑄成神跡。”
口齒間的無形枷鎖似是松開了,文堅流著淚,輕聲道。
“可我不愿,凡人不曾對我好過,我為何要對他們鼎力襄助?”
“我不便是凡人麼?師父、微言道人也都是凡民,難道咱們怠慢你啦?”
“可你們僅是兩萬萬凡夫中的寥寥幾人,只是為了你們,我便要救整個世道麼?”
“是啊,就當是為了咱們罷。”小泥巴的幻影坦然笑道,他在文堅身前趺坐下來。“為一木而植萬頃林,因一石而成千丈樓。文堅,我也與你一樣,不是先愛天下方愛親朋,是因他們而愛世人。我想讓他們活于物阜民豐之時,世無禍難疫疾、饑饉荒年,這便是我的心愿,這樣聽來,是不是很自私自利?”
“并不自私。”文堅搖頭,“這是一個宏愿。”
“但是若能這麼想,你心里便能好受些了,是麼?”
文堅點了點頭。小泥巴的幻影輕拍他的肩頭,綻開一個清淺的微笑。“咱們說好了,往后,你來做神仙和主子……”
“我來做你的下人和巫祝。
”一個吻輕輕落在額上,像棲落花枝的蛺蝶。“我們生生世世,永不分離。”
文堅猛然睜眼。
橋外狂霖大作,風怒掀屋。烏云重重,像厚絮子般壓在頭頂。天漆黑如帷幕,哪兒見半點月光?方才的一切果是一場夢,小泥巴的幻影如青煙般散了。
他垂頭,卻見小赤蛇不知何時已縮入懷里,盤得如一只簸箕,合目深眠,砸吧著嘴,睡得香甜。
即便是在睡夢中,小蛇也在迷迷瞪瞪地一迭聲叫著他。
“神君……大人……”
文堅心里忽像被刀割了一記,汩汩流血。他抱緊小蛇,淚落潸潸,失聲痛哭,哭聲湮沒在滂沱雨聲中。一重天下,黎陽、滎州、安陽、汴梁被頑云黑風裹覆,四野暴雨如注,水浪如鯨蛟騰躍。而在一方小小的橋洞里,那御陰陽、掌壽夭的大司命一身麻衫,正抖抖瑟瑟,與一條小蛇依偎著垂淚。
——
翌日,天宇放晴,風朗氣清。
那昨日被無賴們廝打的小乞兒居然又走到了大街上。只見他捧著一條小赤蛇,面色平和了許多,坐在三開間大鋪前。
只是他看著饑火燒腸,兩眼盯著來往的小推車上的糖水青梅、金柑、合漢梅不放,懷里的那小蛇伸直了腦袋,咝咝地吸著口水。直到日中過后,他們都未能吃到零星半點兒食物。
一個挑擔的老漢慢慢地走過,正是昨日同被無賴痛打的癩瘡阿公。昨日他在此旁觀小乞兒被打,自己反倒也受了牽連,此時他走過,瞥見坐于鋪頭前的小乞兒,臉色陰晴不定。
他在對街坐下,一雙眼算珠似的,撥來撥去,像在打量著兩人。
小赤蛇不安地在乞兒懷中扭動,似有些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