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他一次也未勝過他的師父,迷陣子為其畫下的符箓被雨水打濕,天穿道長早已外強中瘠,此次不過是他僥幸。
他哭嚎著,胡亂地在地上抓著墨跡,最終卻只抓得一手泥水。
“娘……娘!”小泥巴涕淚橫流,泣不成聲,語無倫次。他生下來時不曾哭過,卻似是在今夜落盡了所有眼淚。“我不做星官了,你也別走。咱們再一塊兒在觀里住上三四百年,可好?”
“易情,我此生只敗過二回,一回于天磴,一回于你。”
白衣女子氣咽聲絲。
“對天磴,我抱恨終天;對你,卻是心甘情愿。”
小泥巴心頭大慟,垂頭一看,他牽著的那只手雖仍在,可其余地方已不成人形,化作紙墨洇濕在雨里。
他已分不出何處是他的娘親,何處是污水淤泥。
心神五腑仿佛被瞬時揉碎,他望不見天,也看不見地,剎那間肝膽俱裂,如野獸般嚎鳴。
冷雨將最后一絲溫熱自身上抽去,不知哭了多久,他跌倒在水洼中,抽噎不已。抬首一望,卻見文堅撐著一柄殘破的紙傘,默默地站在他身旁。
那是天穿道長的紙傘,小泥巴又悲上心來。文堅安靜地蹲下身來,扶起他的臂膀,吃力地背起他,往荒敗的茅屋中走去。
風雨如磐,山川仿若皆有淚色。兩個人影在滄涼驟雨中跋涉,孤寂無依。
小泥巴伏在那濕漉而瘦削的肩頭上,凄愴流涕。
“我沒了娘親了,文堅。”他輕聲道。
文堅沉默著,聽著小泥巴的噎泣與綿綿雨聲。哀傷從其間如潮而出,仿佛能將空闊山谷填滿。
“我自小便無親朋。這樣說,你心里會不會好受些?”
小泥巴流著淚,將頭埋在他頸窩里,道,“可我本以為自己舉目無親,卻得而復失。
還不如……未曾有過的好。”
“文堅,我想明白了我的心愿究竟為何。我想讓師父們得愿以償,完卻登天之愿,上抵九重天,讓人世不復有饑苦荒年。”
“我想讓無為觀香火鼎旺,殿閣精麗,受人崇敬向往。我想長居無為觀中,想讓師父、微言道人和迷陣子皆在觀里過上好日子,再算上那不曾謀面的左姓弟子,三足烏和玉兔,咱們年年月月,團團圓圓。”
頸子忽被一雙冰涼的手環緊,文堅心中亦一緊。他感到雨點棲在頸后,卻是溫熱的,其間飽含著的痛楚似要將他灼傷。
“然而我如今方才知曉,這愿望已然不可實現。你說得對,神跡是敲冰求火,水月鏡花,是未竟之愿。”
雨聲寥寥,宛若天地哀曲。小泥巴涕泗流漣,淚流不止,他哽咽道。
“這便是我的心愿,是我窮盡一生也不可得的神跡。”
第五十章 弱羽可憑天
雨霽天晴,穹頂泛著云水藍,明凈如洗。
兩人將虛孱的迷陣子搬到太平缸里,讓他倚著缸壁坐著。昨夜迷陣子撤了避水咒,一場驟雨過后,幻法符盡被打濕,無為觀重歸頹垣敗井。此時的迷陣子瘦骨伶仃,如一把干柴,茍留殘喘。
小泥巴和文堅皆心知肚明,迷陣子日薄西山。觀里未備棺槨,道士里常有坐缸而葬的,于是他們在缸里放下銀骨炭和石灰,折來一束長樂花,放在他身旁。
迷陣子看著他們,蒼老的面龐微動,每一道皺褶里都似盈滿了笑意。
“和師父好好說過話了麼?”
“說過了。”小泥巴低著頭,“可還有許多話未及得吐露。”
“她早盼著見你一面,昨夜過后,想必已心滿意足。
我死后,你們要好好的。因你們是觀里最后的弟子,你們若不在,無為觀便在凡世里無一留痕了。”他道。
小泥巴跪在缸邊,淚珠啪嗒啪嗒地掉。文堅點頭,拿起綠酒,圍缸灑了一周。
“咱們下一世再見罷。”迷陣子笑道,輕輕捏了捏小泥巴的腕節,“下輩子,咱們也要在天壇山上聚首。你做師兄,我做你師弟。”
他又瞧了瞧抿口不言的文堅,忽笑了,“可說不準大師兄的名頭卻要讓給公子了,畢竟公子善妒,又心氣高,事事爭著第一。這樣罷,公子來做大師兄,多提點些咱們這些小輩。”
文堅神色淡漠而哀傷,眼里似有金風纏留。他卻搖了搖頭,道:
“不必下一世。”
迷陣子微愕,只聽得他道:
“待易情攀至九重天,做了那乘云驅風的大司命,執掌天書后,天下命理皆握于手中,一切皆可再來。我們會在天書里相見。”
清風細細流淌,撥動滿庭槐葉,像此起彼伏的應和。迷陣子眉宇舒開,笑容和暖。
他伸出兩手,同他們二人輕輕拉了拉勾。
“那便說定了,咱們在天書里再見。”
“后會有期,寶珍。”
枯槁的手悄然落下,小泥巴終是按捺不住心中傷痛,伏地大哭。文堅默默閉眼,將手里的銀鎏金劍放下。迷陣子衰老而亡,不必他們刺破魂心而往生,說不準已是件好事。他將缸蓋蓋上,遮住迷陣子安詳闔目的面容,用桐油與石灰漿將缸封好。
自此,天壇山上再無守觀人。
蒼煙裊繞,培嶁冷峻。小泥巴伏地不動,文堅慢慢起身,邁步走向山門。
掛籠木架仍在,三足烏和玉兔擠在籠中,四只不安的眼睛望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