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那寶牒分三四種,每種祈的是不同的福。只見微言道人在那轉運寶牒上書了另一句話,這回字跡卻規規整整:
“愿世無饑饉荒年。”
一個大騙棍,自己的肚都填不飽,竟還想著斷絕荒年。紅絲在風里輕曳著,像飄飏的楊花飛絮。小泥巴望著那字,方抹凈的淚又奪眶而出。
余下的兩只是天穿道長的,他踟躕片刻,翻過其中一只轉運寶牒,就著月光辨字。上書:
“愿此軀恙瘳,上步九重天。”
上至九重天,是師父的夙愿。她只行到過五重天,便鎩羽而歸。小泥巴嘆息,師父在陽壽完盡之前終還是未能實現此愿。他翻過另一枚寶牒。那是和合寶牒,多用于祈與親人有關之愿。
翻過寶牒的那一瞬,他的心忽而怦怦一響,像有一只小鹿在心頭跳躍。
那枚寶牒格外發縐,仿佛被人不知揉搓過多少回。
其上字跡娟秀,一筆一劃,皆盈滿思念。
“愿吾兒易情年年歲歲,平安康健。”
頃刻間,小泥巴淚流滿面。
他仿佛墜進了一個關于往昔年歲的夢。在那夢里,他仍是個小孩兒。裊裊青煙中,三足烏和玉兔在前方疾奔,他會在后頭歡叫著奔跑,抖落一身松針。他攀上落滿槐花的窗欞,窗后會坐著一個白衣女子,她有著白玉似的容顏,漆黑而淡漠的眉眼,會捉住他一頓好打。微言道人會從丹房里笑呵呵地踅過來,給他倒蒲蘆里的療傷金津吃。到了夜里,他們坐在櫋門前,看道長侍弄的沒骨花兒將漫山開遍。
然而這畢竟是夢,如今他已夢醒,知道他身邊早空無一人。
爬下槐樹,他垂著頭,踩過漫漫石階。文堅在石階底下等著他,眼里似有蒙蒙殘雨,愴然而凄清。他沉默著,文堅也一言不發,只是牽起了他的手,一步又一步地往水塘處走去。
迷陣子依然坐在靈璧石邊,一盞紅燈籠放在身邊,臉頰映得喝醉了似的酡紅。他笑吟吟地問文堅道:
“回來了?見著兩位師父的字跡了麼?”
小泥巴沉重地點了點頭,小心地捧著寶牒,那于他而言是無價之寶。
“他們走得匆忙,未留甚信箋,丹書也已遭蟲蠹,后來我才想起還有留于樹上的寶牒。我這守墓人,終歸是當得不稱職。”迷陣子嘆息。
“多謝你守著無為觀。”小泥巴開口,聲音有些哽咽。“謝謝你等我回來。”
迷陣子笑道。“不必謝。我說過,咱們是最好的朋友。”
他們靜靜地站了一會兒。小泥巴忽覺悵惘。風卷起槐葉,沙沙地響,像林間下起了細細疏疏的雨。鳥兒肅肅驚起,落下幾枚漆黑烏羽。明明已歸故鄉,此時的他卻似一個迷路的孩子,無處僝愁。
“成,咱們已說開了。兩位師父的遺物你也收妥了。”
迷陣子微笑道。
“現在,來殺了我罷。”
一時間,兩人目瞪口哆。
“你說……甚麼?”小泥巴只覺難以置信,問道。
涸池之后現出一個雪白倩影,提著紙傘,緩步而來。天穿道長停在了迷陣子身后,滿面蒼白。墨跡猶如血脈,在她周身流淌。看得出來,她是由符箓造出的傀儡。
然而即便是窟儡子,卻依然有自己的神識,畫在她身上的符字蘊藏著她魂心的殘末。小泥巴讀懂了她眼底的悲涼,像一片霜,臥在那秋水般的眸子里。
“天廷不是一直在尋食人精氣的游光鬼麼?”
迷陣子提起紅燈籠,燈影幢幢,落在衣上,宛若血污。他的笑容哀傷而不祥。
“我就是游光鬼。”
第四十九章 弱羽可憑天
“游光鬼……是你?”
舌頭似打了結,小泥巴磕磕絆絆地道。
紙燈籠搖曳著,紅光猶如絳唇,輕輕吻在地上。無人過訪的荒林中,老木交覆,奇石險拔,迷陣子坐于其中,笑容亦幽森凄涼。
“是。我雖為妖軀,卻仍是人心,若要延壽,便得攫人身中陽氣。師父與道人亦如此。”迷陣子嘆息道,“我等在人間三百余歲,如今便似世間殘穢,即將死滅。不若由你動手,將我們除去,也算得辦了天廷的差。”
心頭似被鈍刀臠割,哀傷如低回煙雨,籠于胸臆。小泥巴頻頻搖頭,喃喃道,“不,不。我不會對你們動手。”
淚珠聯翩而下,他哽咽道,“我做不到!你是我的友人,我憑甚麼對你刀劍相向?”
“憑我是你的友人。”迷陣子溫和地笑,“即便你放我一時,旁人卻不會放過我。比起死于生人之手,不如將性命斷于你手上,更教我心安。”
淚水自面龐滑落,一滴滴墜進地里。不知覺間,小泥巴已淚流滿面。
迷陣子敞開臂膀,一點微弱的光自心膛中涌現。那光芒猶如殘照,即將湮息于黑暗。小泥巴方才知曉,師父所言不假,游光鬼會將自己的魂心露給自己看。
“這便是我的命門。你以手中的銀鎏金劍刺破,我便能不再為禍紅塵。”迷陣子坦然地道,“只是我想求你一件事,再予我多些時候。”
他扶著靈璧石,抖抖簌簌地站起,向天穿道長躬身延請。
“師父,請罷。您應還有些話要與易情說。”
“不錯。”白衣女子沉靜地道,“易情,隨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