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憩時,兩人坐在井沿,漫漫地談著天。小泥巴說著天上見聞,天穿道長則講起過往她上天磴的經歷。罷了,天穿道長問小泥巴:
“你入人世來是做甚麼?”
小泥巴裝傻充楞,反問道,“師父,你知我成神仙了?”
“全天下人皆知無為觀出了個好徒兒,我這做師父的哪兒能不知曉?”白衣女子嘆息,“只是觀里敝敗,容不下太多人。人一多了,麻煩便也隨著多了。”
“師父,實不相瞞,我入凡世是為了除游光鬼。”小泥巴撓著臉頰,赧然一笑,“此鬼以血污為兆,食人精氣,天廷拿其沒法子,便讓我們這等下級星官去索其命。只是我不曾見過此鬼,若是對上了,也不知該如何降伏。”
天穿道長淡然一笑,“這倒簡單,我以前也曾見過游光鬼,毀其魂心即可。”
“它的魂心又在何處?”
“你不必尋,它好對付得很,會自己露給你看。”
從師父那里得了教導,小泥巴如吃了定心丸。他潛心習劍,肌骨在日居月諸的錘煉中愈發緊實有力。如今的他,劍可捩風轉雪。
一日,小泥巴練劍畢了,抹了汗,在井邊汲了一桶水,洗著汗巾子。
文堅抱著字冊走過來,在他對面的石墩上坐下,神色陰暗。
“甚麼時候去除游光鬼?”他問。
“你等不及了?”小泥巴隨口答道,“我這不是在隨著師父練劍麼?磨刀不誤砍柴工。劍法越純熟,殺鬼越利索。”
“是你師父等不及了。”文堅冷冷道,“你沒看出來麼?她口唇青紫,面白若紙,內氣在身中行不過一候,脾藏盈滿百味五辛,已然油盡燈枯。而你自欺欺人,將天廷職責全拋卻腦后,只想在此陪她蹉跎年歲。
”
這話如一枚長針,刺痛小泥巴柔軟的內里。他顫著身子,緩緩站起。
“你在說甚麼話?師父她還活得好好的,仍在手把手地教我劍法!”
“莫蒙騙自己了。其實你心知肚明的,你師父活不長了。”
文堅冷酷地道。
“易情,你留在此處究竟有何意義?與凡人共處愈久,天廷的責罰便愈重。何況,就在你久居山林之時,游光鬼尚在為禍世間。”
小泥巴自然知曉他所言不假。可愈是真話,愈能揭開人心上血淋淋的瘡疤。他一個箭步沖上前,揪住文堅前襟,吼道:
“你扯謊!師父她身子尚還康健,外頭也無游光鬼的消息,更何況,福神大人也未催促咱們,他寬宥咱們在人間多居留一會兒!”
然而文堅的目光卻很悲哀。他從袖里取出一張魚膠紙,這是神仙們的信紙,將其置于香柱下,香灰便會簌簌落下,留下文字。而如今,那紙上以香灰排布著幾字,“游光鬼出,速除。”之后落著福神鈐印。
文堅道:“福神大人來過幾回信,只是被我截了下來,沒告訴你。先前我想著,讓你多和師父聚聚,倒也挺好。可如今你溺于夢中,是時候醒來了。”
小泥巴顫抖不已。
他何嘗不知師父身中只余穢滓,性命危淺。只是他一直不愿承認。
“你扯謊……”他有氣無力地道。
“不,你心里明鏡似的。無為觀殿堂破敗,荒草萋萋。你早該明白是怎麼一回事。”
突然間,小泥巴發狂似的掄圓了拳,狠狠往文堅臉上砸去!文堅面上當即紅了一片,腫得似饅頭。“你在胡說八道,瞎三話四!你這沒娘養的乞匄玩意兒!你是在嫉恨我同師父熱昵。
不許你說無為觀與師父的壞話!”
文堅避著他如雨的拳頭,抿口不言。微言道人恰來此處拾整些煉二十四神凈丹的藥草,卻見他倆在井旁廝打,當即變了臉色,拖著滾圓身軀上前道,“莫打了,莫打了!”
然而小泥巴卻紅了眼,對文堅拳打腳踢。微言道人卡在他們中間,左右為難。
這時,小泥巴出拳時不慎碰跌了一旁的水桶。水流了一地,水花飛濺上齋堂門柱,濺到了微言道人身上。
陡然間,微言道人發出尖利的慘叫!
小泥巴呆住了。那慘叫撓著耳鼓,撕心裂肺,讓他心驚膽寒。微言道人的身軀忽干癟下去,沒了人形,不一時便變作一張沾水紙片,飄飄悠悠地落進水洼里,墨跡流瀉,淌入地里。
而沾了水的齋堂門柱亦開始扭曲,墨色像驚惶的魚兒一般游開。靜雅的堂房化作斷壁殘垣,留下一張被沾濕的幻法符。
頃刻間,無為觀不復存在,荒苔遍地,人跡蕪沒。
他們正身處于接天長草中,夜梟慘然鳴叫,風緊緊地在林中穿梭,如一迭聲的太息。月牙兒投下凄冷的光,宛若一地銀霜。
“我的寶術也是墨術,所以我知他不是活人。天上一日,人間一年。”
文堅抹著臉,慢慢站起,神色比月色更為清冷,對震驚不已的小泥巴道。
“醒醒罷,易情。人間已過了數百年了。”
第四十八章 弱羽可憑天
穿過離離雜草,行過斷石殘欄,月光像雪,灑滿兩個人的肩頭。無為觀靈官殿已然敝敗,石柱折倒,荷葉寶瓶破碎,廊廡被枯枝遮掩。夜風在臨水亭榭中盤桓,在荒涼的殿閣間巡游。
走到水塘邊,一個人影正坐在靈璧石旁,平冠黃帔,白發蒼顏,形容枯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