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紅燈籠掉了下來,撞在小泥巴革靴邊,小泥巴忽覺不對,又聽得那被捆著的人唉唷唉唷地叫喚,提起燈籠一看,卻映亮了一張蒼白的臉盤子。
那被捆著的人哀求:“兩位大爺,行行好,小的身上只些皮錢,你們全拿去了便好,求饒了小的性命!”
文堅冷下臉來,原來那紅光是燈籠,他們打中的游光鬼卻是個夜行人。
“你是甚麼人?”
“小的是左近山里的道士,想起藥王觀里忘點上長壽燈了,所住的齋寮甚遠,正要摸黑去點燈呢。”
文堅卻不大信他說辭,“我瞧你目色浮動,手腳又冰涼。怎知你說的話是真是假,你又是人是鬼?”
誰知那人卻忽地耷拉下眼皮,“是麼,你不信便罷了。”他忽往地上四仰八叉地一躺,“你再好好想想,待你想定了再叫我,我先小睡一會兒。”
這人行徑古怪,文堅愕然。可這時借著光火,小泥巴卻認出了此人樣貌,不禁變色道:
“——文寶珍?”
此人正是昔日為替他報信而溜出文府的文寶珍。
那人也驚愕,變了瞌睡模樣,一個鯉魚打挺,翻身坐起,細細地看小泥巴眉眼,半晌才猶豫道:“……易情?”
因彼此都長了年歲,不再是往年的稚童模樣,他們花了好些時候才與對方相認。見小泥巴生得秀如青柳,態若春云,文寶珍略寬心了些。可見文寶珍一副虛消模樣,兩眼下一片烏青,瘦得皮包骨似的,小泥巴卻憂心起來了。
文寶珍向他左右打量,喜道:“想不到我這輩子竟還能見到你!我聽滎州人說你鑄得神跡,已然升天了,不想今日卻見你降貴光臨凡世了!”
又見小泥巴身邊站著一人,便笑問道,“這位又是哪個兄臺?”
小泥巴提起燈籠,映亮了文堅的臉,文寶珍見那人目如冽雪,面若美玉琢成,然而眉宇間似有冷沉沉之氣,讓文寶珍想起這曾在文府里挫磨自己的惡鬼,不由得大驚失色,指著文堅叫道:
“文……文公子!”
“是我。”文堅點頭,旋即扭頭責小泥巴道,“我方才才說,不可與凡人結塵緣,可你倒好,一下便認起舊來了。”
小泥巴奇道:“我若回人世省親,會挨甚麼責罰麼?”
“會被鳩滿拏大人降罰,畢竟這是天廷律令,咱們星官是不可和有牽系的凡民相認的。若是認了,說不準會被打五十大板,那板子以神木制成,可傷魂神。要是被認定重罪,還會被打作妖軀,貶往人間。”文堅拍了拍小泥巴的肩,“總而言之,咱們見了文寶珍,已犯了一過了。”
聽了這話,小泥巴臉色煞白。他雖盼著與昔日舊友相認,可卻也欲上九重天,好完成師父未竟心愿。
文堅得逞地微笑,“所以,咱倆還是莫回你那破觀了罷。你那兒舊友多,若是你同他們一一相認,還不會被靈鬼官擒住,打個屁股開花?”
見他二人貼緊說話,似有昵態,文寶珍甚驚,他只道小泥巴與文公子是死敵,怎麼就湊在一塊兒起來?且聽文公子所言,他竟也隨小泥巴一起升天了,這事更教文寶珍五味雜陳。
捆在身上的墨鏈子松了,文寶珍仆著灰起身,歉意地對小泥巴道,“對不住,我害你壞了規矩。”
小泥巴趕忙露笑,“不打緊,我見了你,反覺得開懷。
我以為你因我而丟了命去了!如今你尚活著,我被賞一頓板子炒肉倒也值了。”
文寶珍又懶懶地笑道,“我聽你話里的意思,是想回天壇山無為觀看一看罷。我那時替你遞書信,有幸蒙你師父收留,得了個‘迷陣子’的道名,說來,應算得你師弟了。”
想不到文寶珍竟與無為觀有這等緣分,且如今應稱其作“迷陣子”了。小泥巴吃驚。
“我想回觀去瞧瞧師父。”小泥巴撓著臉龐,赧然笑道,“我已有數年未見她了。”
夜風攬來一陣輕軟楊花,紛紛落落,灑了他們滿身。迷陣子忽沉默了片刻。再開口時,他卻換了副輕快笑容,“成啊,只是師父如今尚在閉關,你若回去,需等上些時日。何況我方才聽你所言,你如今是星官了,依天廷律法,不可與師父相認?”
小泥巴為難地點了點頭。
“那便遮著些臉罷。”文堅說,卻從懷里取出一只紙面,戴在面上。原來他在廟會上買了只紙糊的面具,只是生得黑面獸牙的兇惡模樣兒,很是猙獰嚇人。小泥巴見他以紙面遮臉,心道,“是教人認不得你是文堅,卻認得你是羅剎食人鬼!”
他不像文堅這樣事事想得仔細,也忘記在逛街市時買個紙面,此時不由得有些懊惱。可垂頭看見臂上紅綾,又靈機一動。
小泥巴問迷陣子道:“寶珍,你方才是從哪里認出我的?”
迷陣子慵懶地笑,“本來是不大認得的,可看到你那對眼睛,鬼靈精怪的,便又想起你是易情了。”
“不錯,看眼睛是最容易認出人的。”
小泥巴道,他解下臂上紅綾,蒙上了兩眼,又朝其余兩人得意地笑道。
“所以,只要我將雙目蒙上,師父她老人家定認不出我來!”
第四十五章 弱羽可憑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