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他想了想,道,“下輩子便讓我做個小妖怪罷。”
第三十八章 孤舟尚泳海
自己的愿望是什麼呢?
小泥巴在地牢里小憩時,這個念頭如撞在窟壁上的回音,在心里回旋。他做了個夢,恍惚間,草青柳黃,曉霧濛濛,他已置身于天壇山上。
他夢見自己坐在荊梁屋前的石階上,與其說是夢,倒像是一段過去的記憶。那時天色微明,淅淅瀝瀝地落著雨。行篋沾了泥,放在身旁。他和微言道人坐在雨里,山海的輪廓在霧里抹得極淡,像一幅流動的水墨畫。
“易情,你會不會覺得待在咱們這兒教你委屈了?”微言道人望著雨,喃喃問道。
“不會,您為甚麼說這些話?”那時的小泥巴趕忙道,“我留在天壇山便似是前世修了大德,感激還來不及,怎會委屈?”
“咱們門派便似個湊合搭起的草臺子,既無升天宏愿,也無甚經典可學,待在這里并無前途,即便如此,你也愿自稱作無為觀弟子麼?”
小泥巴笑了,“道人,你瞧前數百代鑄得神跡的人物,也不全是勢家子弟、王侯將相。我覺得我待在無為觀里就挺好,能在這兒吃飽穿暖,這便是我的愿望。”
白須老頭兒徐徐吁氣,臉上緩緩浮現出一個微笑:
“這也是我的愿望。”
老人望著雨點如淚珠般自穹頂潸潸而落,打在松林里,滾在芭苴葉上,發出清妍之聲。雨落下后,大地便不會再干瘠,土縫里終會抽出新芽。于是他會想起多年前的那個飄雨清晨,那時尚在荒年,四處餓殍枕藉,他的娘親周寧寧在他面前平靜地逝去。
于是他也會想起他的愿望,正如那收留他的破道觀里貼著的楹聯一般:“渡江一葦濟時心。”
小泥巴看著他感傷的神色,一時愕然無言。
微言道人笑了笑,“娃子,你知道麼?雖說咱們如今過得窩囊,往時卻真心欲鑄過神跡。你師父曾走過兇險的賽依德汗道,自昆侖山巔步上五重天,雖最后未可抵得天廷,卻也是一偉業。”
“所以呢,這便是您與師父的愿望麼?爬上天廷,嘗仙桃,飲玉髓,不再為人世饑餒所困?”
“不,遠不止于此。”微言道人搖頭,他想起娘親周寧寧的面龐,“我的愿望是讓九州民壽年豐,不再有人會因凍餓而死。”
“傳聞若得司列星官首肯,鑄得神跡之人可攜親眷上天廷,我想讓你師父多帶昆侖山下的幾人上了重霄,也好教他們脫了困厄。”
他的聲音里忽染上一絲頹喪,“可惜這愿望終是未能實現,你師父自行過天磴,見過少司命后……”微言道人輕咳了一聲,沮喪地道,“便掉了下來,自此陰陽經岔,神昏目朦,身子大不如前,已不能再上天磴了。若是可以,我倒想替她承此難,可惜我丹道平平,如今尚未醫好她的法子。”
雨滄涼地打著莽莽草木,潮濕的風輕飏而至,像一陣寂寞的呼吸。小泥巴沉默了片刻,道:“既然你們的愿望未曾實現,那便由我來實現罷。”
微言道人一愣,雨珠爬過他深邃的眼溝,在壑塹似的皺紋間流動,像是淚水。他扭頭看著小泥巴,分明是個瘦小的、身量未長開的少年,那腔膛里卻已藏了一顆火一般熾烈的心。
“不,不,鑄神跡的擔子太重,會把你的肩頭壓彎。”微言道人忙不迭搖頭,“易情,我同你娘……你師父只想讓你挺直脊梁,好好地活在這世上。”
“那心愿既不實現,不便會如魚刺一般梗在心里,教你晝夜不安?”小泥巴道,“道人,我覺得你的心愿很好,因那愿望并非你一人的愿望,而是全天下之人的愿望。凡是神跡,必從眾人的心愿里生出。你把這種子予了我,我接下來要做的便是讓它發芽。”
須發皆白的老人只是嘆息著搖頭。他知道若是踏上這鑄神跡的道途,前方等著的便只有火海刀山。
“唉,這只是我的心愿,并非你的。這愿望已拖垮了我同你師父,絕不想再連累你了。你的愿望又是甚麼呢?”
小泥巴沒立刻回話。他想起上天壇山前的那段日子,他如一只未開化的蒙昧小獸與野狗爭食,在街市里爬動著乞吃,扒下發臭的餓殍身上的衣物來穿,幕天席地,顛連窮困。那時的他宛若行尸走肉,不曾有過自己的想法與愿望。只有人才會有所祈愿,是無為觀將他變作了一個人。
于是他撓撓頭,嘻嘻笑道,“我想變成個不飲不食的精怪,如此一來,便再不會腹里空空,餓得難受!”
道人以為他說玩笑話,眉頭反舒開了些,笑道:“大多妖鬼都得進食,你若變了精怪,便得吃人血,有甚麼好?”
“非但不必進食水,最好還能喚雨呼風,其神威上企天維,下被坤紀,昌披于世間。”小泥巴沒理道人的話,只得意洋洋地笑道。“到了那時,甚麼荒年、災亂,全不在話下,我只消輕輕一吐氣,天上便會下起如注暴雨;一張目,穹頂便能放起晴天。
”
“胡鬧話!哪怕是投胎轉世,也哪兒能輪到你有這等良機?除非你向天廷神官敬了冰炭,賄了他們!”微言道人哈哈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