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眼睛看著墨字,心里卻惦念著文公子,抬起頭,看著那慘白的面頰,昏黃的燈火,只覺得恍在夢中。
文公子闔著眼,緊蜷著身子,像一只舐著傷口的小貓。小泥巴摸了摸他的發絲,如柔滑的緞子,一點兒也不像他那生滿尖刺的性子。
小泥巴的手悄悄下移,放在那瘦弱的脖頸上,他發抖著,心里竟生出了要扼斷這頸子的心思。
正在此時,文公子卻迷迷瞪瞪地撐開一道眼縫,含糊地叫道:
“……易情?”
小泥巴慌忙縮手,拾起書冊,扭頭便要往門外走。
“別……走。”文公子卻伸手捉住了他的衣角,喘著氣道。小泥巴說,“外頭還有兩位家丁看著你,你若要起夜,便叫他們給你拿夜壺。”又瞧了瞧他身子,說,“我看你身上的傷皆包扎過,已無大礙了,用不著我替你再上藥,今夜早些歇著罷。”
文公子有些發燒,額上出了些汗,細細的烏發貼著頰,像瓷上的裂紋,脆弱而美。他似是有些失落,幾近哀求地道,“那你怎樣才會留下來?”
“等你下回身上添了傷后,”小泥巴想了想,道,“我再來照顧你。”
可話音方落,他便見文公子迷迷糊糊地握住自己的一根手指,狠狠一折。
骨裂聲清晰可聞,小泥巴霎時臉色發青。
文公子說,“嗯,我又受傷啦。你來陪我罷。”
他往圍子邊縮了縮,給小泥巴騰了個位子。小泥巴愕然半晌,又惱火地出了口氣,最后還是認命地爬上了榻。
從剔彩柜里取出杉木皮、絹布,小泥巴給文公子受傷的指節抹上黑龍散,固定住,嘆了口氣,道:“你又在發甚麼病?為何要折自己指頭?”
“我想要人陪著我。”
“外頭不正杵著兩個人麼?我將他們一齊叫來,讓咱們四個一起擠上這小破榻。”小泥巴說。
文公子哈哈一笑,轉過身來摟住他脖頸,像抱住了一只溫暖的手爐。“你和他們不一樣。”
“同樣是人,有何不同?兩只眼,一只鼻子,一張嘴,兩只耳朵,我是缺了哪里?”
“你缺心眼,你特別傻。”文公子說,貼在他耳旁,聲音似蛇信般撓著耳廓,“你到這時還想殺我。”
小泥巴立時冷汗涔涔。
莫非方才自己將手放在其脖頸上時,文公子仍醒著?
可文公子卻無怪罪的心思,只是摟著他許久,久到小泥巴以為他已墜入夢鄉,但一轉眼,卻見一對黑眸竟在夜里泛著光,燈火落進瞳仁,勾勒出兩彎小小的月牙。
他忽而品嘗到了一種莫名的、哀傷的況味。
風像迷了路,在回紋窗格上盤繞。槐葉和著蟲鳴沙沙的響,他們躺在微涼的枕衾上,一剎間,仿佛世界空廖,再無旁人。
許久,文公子忽而道:
“我想問你一個問題。”
小泥巴別過臉,與他的目光相撞。庭宇靜悄悄的,心跳與文公子的息聲充斥耳旁。
“你覺得,平平淡淡地活著好,還是轟轟烈烈地死了好?”
小泥巴忽而想起了《莊子·秋水》里記的那個故事,楚地的神龜,是死為留骨而貴,還是生而曳尾涂中的好?莊子那時給了曳尾涂中的答案。
可他畢竟是小泥巴,不是莊子。于是他道:“我寧可轟轟烈烈地死。”
文公子惘然地看著他。小泥巴說,“人生苦短,像浪里微沙。可若是一點痕跡都不曾留下,豈不是一種悲哀?與其茍且偷生,我寧愿做那盜火閼伯,發力一搏,鑄得神跡,哪怕最后會死于洪濤。
”
他說著,卻見文公子沉默了,雙目中似有霧露翻涌。
良久,竟是一行清淚徐徐而下,小泥巴心頭一顫。
“可我愿意曳尾泥涂。”文公子顫抖著說,“我想平平淡淡而活。你知道麼?這便是我一生的心愿。”
淚珠靜靜垂落,文公子雙目水光粼粼,像藏著一道星河,落寞而悲涼。小泥巴的心弦忽而似被撥顫,他怔怔望著文公子,看著那蒼白的少年哽咽道:
“于我而言……這就是神跡。”
第三十四章 孤舟尚泳海
“你昨夜為何沒有殺他!”
清早起來,小泥巴抱著谷草去后罩房,只聽得袖袋里傳來一個憤懣的聲音。小泥巴垂頭一看,卻見一條赤紅小蛇游出箭袖,正對自己橫眉怒視。
“殺誰?”小泥巴故作不知。
“自然是那位文府的混球!”小蛇低聲道,“你昨夜都與他同床而眠了,要扼斷他頸項豈非輕而易舉?”
“你這傻蛇,我若殺他,那房外候著的兩名侍衛便會奪我性命,我哪兒有命來飼你?”小泥巴將干大豆秸稈撒入食槽,看著缺擘驢歡快地嚼著草,拍了拍蛇腦袋,“你今兒想吃甚麼?”
“我不是蛇,是燭陰!”那蛇正色道,又惡毒地垂涎道,“我想吃個白肉細皮的人,像你一樣的人……”
小泥巴撓它三寸,它當即討饒。去宗祠的供臺上搜刮,卻沒了蒲桃,于是小泥巴剪了只瘦小冬瓜,放在它面前,道,“咱們正遭饑餒,別的沒了,只有這個,你權且湊合著吃罷。”
小蛇雖不滿,卻也撐開顎,將那冬瓜艱難吞了入內。它吃甚麼玩意兒,便會顯出甚麼形狀,此時肚皮鼓囊囊的,活像一條瘦冬瓜。
然而爬卻是爬不動了,只能砰砰跳著來追小泥巴,叫道:“等等,別走,別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