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還不成。”一旁忽而伸來一只白皙玉手,將那紙卷按下。姑射仙子轉頭一望,卻是廣霞仙子。
“姊姊,你難道忘了上天廷的規矩麼?此人雖是良才,可仍欠些東西。”廣霞仙子平靜地笑。
“甚麼東西?”
“神跡。他還缺一份用鮮血寫就的投狀,那便是神跡。”廣霞仙子道,“若無此物,他便只能一輩子為凡人,不可成神。”
姑射仙子沉思片刻,點了點頭。“不錯。他需要鑄成神跡。”
眾仙子大笑:“沒錯,沒錯,他非要嘗過苦難的滋味不可!”
——
滎州火神廟前,萬頭攢動。
正月初七,正是朝臺的日子。四下里鐃鈸大響,鼓樂齊鳴。戲班子敲著棗木梆子,撥著月琴。獅龍亂舞,轎夫們唱著轎歌,抬著花轎,整間廟宇鬧騰得如一鍋沸粥。
廟前人山人海,簇擁著一頂大紅帷彩輿,簾子卻收起,露出其中坐著的人影。那是個少年,眉似秋水,面若白玉,眾人見了他,反倒一個勁兒地歡呼:“神君大人!”
梅枝、春蘭、玉雨花兒被擲向那頂花轎,文公子坐在其中,微笑著向眾人招手,仿若神明。
待走完一趟街,彩輿停在了旗亭邊。文公子走下轎子,入了內,上了層樓,只見長裾胡姬簇擁著一人,蟬冠朱衣,懸一只羊脂白玉蝴蝶佩,劍眉長髯,相貌堂堂,卻教文公子看得心驚膽戰。那人正是文家家主,他爹文試燈。
文公子走過去,垂著頭,小聲喚道:“爹。”
文試燈也不回頭,不應他,先淡聲道:“你可知今日這廟會祭的是誰?”
“今日是正月初七,帝嚳之子閼伯的誕辰,祭的是火神。”文公子戰戰兢兢地道,他雖不學無術,卻也不敢在他爹面前造次,早將他爹可能問他的問題在心中溫習了百來遍。
“不錯,傳聞古時商丘無火,人們只可茹毛飲血,在黑夜里匍匐而行。閼伯見了此景,無比痛心,故而上天廷以草繩盜火,后來卻身死于神罰。后人為紀念他,便立火神廟,一年三次前來祭奠。”文試燈轉過眼,那雙目如被厚重紗幕籠罩,漆黑一片。“你覺得,他所做之舉算得神跡麼?”
“為天下萬民取火,自然是算的。”
“不,”文試燈卻緩緩搖頭。“若他就這樣取火歸來,教黎民享盡火之便利,那他充其量只算英雄,還不算得神。”
文公子忽而不寒而栗。
男人的臉上浮現出了癡醉之情。“只有他在其后遭受神罰,身死于滔天洪水中之后,他方才可列居神位。因為其人已不在凡世,而無人敢否認一個死人的功績!”
那寬厚的手掌輕輕落在文公子肩頭。
“您……您是想與我說,”文公子沉默片刻,顫聲道,“您要將我捧到一個萬人景仰的高位上,再狠狠摔下,如此一來,我就能永遠留在萬姓心中,神跡才算是完成了,是這樣麼?”
他忽而領會了那一日他爹與他所說的話中的意涵。文試燈許諾,在助文家鑄得神跡后他會獲得真正的自由,那自由意味著死麼?
男人沒有回答。
他只是輕輕地摩挲著文公子的肩頭,笑而不語,仿佛是一種默認。
旗亭外春風拂柳,河山秀麗。可文公子卻栗栗發顫,如在嚴冬重雪之中。
——
天淡星稀,穹幕無光。
今夜又是進堀室的日子,文公子僵板板地走進那不祥的土窟內去,又直挺挺地被送出來。他躺在木板上,皮傷肉綻,遍體瘡痍,漫漫地回想起以往著文家度過的日子。
打他呱呱墜地起,一睜眼,看到的便是一片斑駁血跡。
他在文府的堀室里長大,那血色斑斑的土壁甚而比娘親的胞宮更教他安心。像他這樣的孩童還有許多個,皆被關在地牢里,每日皆有鹖冠侍衛帶著刀與取血碗來,他們的飯食皆要以身上的血肉來換。一塊肉換一塊同樣大小的饅頭。
許多時候,他浸在療傷金津里,在劇痛中麻木地等著傷口痊愈。他以為那便會是他的一生了。
夜風寒涼,落在文公子傷痕累累的身軀上,猶如刀片子般往皮肉里鉆。文公子倒抽一口涼氣,意識漸漸沉入黑暗。
黑暗猶如羊水,溫暖地包裹著他。朦朧間,他感到自己被抬回了自己的廂房,搬到了榻上,傷處抹了金津,裹了絹布。有人在他身邊嘆道:“近來東家吩咐咱們看著些昆侖玉虛放的榜,若公子被擇作中天星官的仙童,便也需似科考狀元般夸官游街。故而家丁多去操辦此事,竟也不得閑在公子這兒值夜了。咱們瞧你與公子情同手足,今夜你便多照管下他罷。”
另一人冷笑道,那嗓音聽起來像是小泥巴的:“誰與這廝情同手足了?還有,你們既說信得過我,何必除我之外又留兩人守夜?”
原來說話的那人嘿嘿笑道:“總而言之,你就當咱們十分信得過你。你就待在這兒,看著咱們公子,哪里也別去。”
小泥巴沒法子,在榻前盤膝坐下。燈花畢畢剝剝地響,文公子昏睡的面龐在燈火下明滅。
值夜無趣,他從書架上抽下一冊書,起先想念幾頁書消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