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公子抬起頭,目光落在那女孩面上一刻,嘴角忽而掀起一個冷笑。他打開小泥巴的手,道,“她是個患羊癲癇的,說的盡是些瘋話,成日里想往我身上誆饅頭,你把她的話當真了?”
“我寧愿相信一個患羊癲癇的,也不愿相信你!”小泥巴伸手,將文公子狠狠搡倒在地。
“我說了,不是用她的手指!”文公子也低吼道,“那癲姑子的手是和黃犬搶肉骨頭時被咬下來的,與我無關!”
“沒用她的手指,也是用了別人的罷?誰準你拿旁人的手指來換我的手指了?我寧可不要!”
小泥巴勃然大怒,鼓足氣力,往他臉上來了一拳。文公子的牙險些被打掉了,臉龐高高腫起,像只紅面饅頭。
侍衛們沖上來按住小泥巴。文公子慢吞吞地站起來,仆了仆衣擺塵土,眼睛卻紅了,像只齜牙兔子。
“真是好心當成驢肝肺。”文公子恨聲道,“行啊,今晚你便把兩根指頭切下來還給我!”
——
夜色像濃稠的霧,籠罩在府園里。風兒潮寒,在曲廊上百轉千回地幽咽著。
小泥巴被侍衛們痛揍一頓,扔進了馬廄里。他渾身青紫,身上痛得厲害,歇了好一會兒,方才扶著墻出了馬廄。
他懷著對文公子的滿腔怨懟,慢騰騰地走向倒座房。左思右想仍覺難受,便又走向文公子在的廂房,他心里打定主意,哪怕這回又要被侍從狠揍,他也要再去賞那草菅人命的文公子一拳。
然而廂房還未走到,遙遙的便傳來堀室里的響動。只見得園中木籜幽深,漆黑一片,猶如一間死寂樊檻。
地下卻飄來凄厲慘叫,那叫聲撕心裂肺,仿佛五臟六腑被生生攥裂,又如尖利小刀,刺進人的耳鼓中。
一剎間,小泥巴心驚膽寒。
他如行尸走肉般靠近堀室的入口,那慘烈叫聲愈發響了,猶如高涌浪尖。不多時,那叫聲漸息,一種古怪的呼嚕聲飄上來,那是血沫堵住喉口而發出的窒息之聲。
寒風忽劇,整府的槐樹沙沙齊鳴,好似狂信眾的頌唱,在這空寥的府園里可怖之極。
小泥巴渾身顫抖,他聽見那聲音叫道:“救我!”
然而始終無人去救他,慘叫聲一浪接著一浪,像有駉馬踏著那尖叫之人的肚腹,小泥巴甚而聽見了骨裂之聲。
他站在那兒,雙腿仿佛被恐懼釘住了一般,一動不動。
不知過了許久,他看到豹皮衣侍從們將一塊木板從堀室里抬了出來,那板上躺著一個血肉模糊的人影。
那躺于板上的人極其凄慘,皮肉翻卷,筋斷骨折,像是一灘肉泥,手腳都軟得似面條,應是被碾碎了骨頭。
從那流血的面龐上,小泥巴辨認出了那人的身份,是文公子。
小泥巴木然呆立,白日里對他頤指氣使、高高在上的文公子此時竟如一團肉塊,倒在自己面前。
侍衛們冷著臉,不似在抬他們的主子,卻像在抬一具棺槨。于是小泥巴方才想起文公子在聽得夜里要入堀室時的戰栗之態,他聽文寶珍說過,文公子每隔幾日便要去那土窟里一趟,也不知是要作甚,但他也聽聞,凡欲鑄神跡者,須得付出血淋淋的代價。
文公子手上纏著的止血的絹布皆散開了,當侍從們抬著他經過小泥巴時,他忽氣若游絲地叫道:
“……停下。”
侍衛們止步,文公子口唇翕動,似是要說何話,小泥巴顫抖地彎下身來,湊近血流如注的他。
夜風里,文公子顫栗著抬起手,握作拳頭。小泥巴驚見那只手亦是殘缺的,白日里裹著絹布沒瞧出來,底下卻是用木棍與柳絮卷著做了假指頭。
文公子的雙手竟已沒了兩根拇指。
就在此時,那只缺了拇指的拳輕輕往小泥巴臉上一碰,留下一個血印子。小泥巴想起今日自己曾給過他臉上一拳。
“還你的。”
文公子氣息奄奄地道,旋即腦袋一歪,沒了動靜。
第三十二章 孤舟尚泳海
春來春去,風飄雨蕭,一晃眼,小泥巴的四年光景便在文府里蹉跎了。
四年來,他的身板像新筍一般抽高,愈發生得唇朱齒皓,美如冠玉,尤其一對瞳子如滟滟凌波,直教府中侍婢芳心暗動。只是他不愛理人,平日里常沉默著,干些替文公子換傷藥、幫他寫功課的活兒,偶去后罩房邊為府里養的異獸喂食。
文府里養了些用于放血的妖怪,傳聞以妖獸之血作墨,用來寫天書會更為起效,故而文家之主文試燈便命人自山中逮來妖獸,鎖進堀室里。有些妖性子乖順,便不必在土窟里悶著,能銬在后罩房邊吹些外頭的風。
后罩房邊養著一頭缺擘驢,一只兩腳牛,一籠竦斯鳥,俗稱人面雞。每日清早起來,小泥巴便將干草與麩皮倒進食槽里,在籠里撒幾把小米,將這群妖獸安頓好了,便去文公子書齋前蹲坐著,待文公子起了榻,再幫他寫前一日塾師布置的功課。
幾年過去,文公子只身裁略長了些,因時常割肉放血的緣故,神色依然懨懨,像一具慘白僵尸,風一吹便要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