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公子回過頭,向他招手。
“易情,怎麼還不跟上來?進家里去吃碗姜茶罷,免得身上染了風寒。”
小泥巴怔然點頭。
“好。”
第三十一章 孤舟尚泳海
“阿父,您請吃茶。”
文公子從侍女手中接過靈云紋杯,笑盈盈地遞到坐在萬蝠團花椅上的男人手里。
男人接過茶杯,吃了一口茶,又蓋上盞蓋,目光遼遠,望著庭中槐柳。祖堂里沒進光,一片昏暗,他刀削斧鑿似的面龐如一尊蒙塵佛像。
“近來春寒未過,孩兒得了頂雁羽帳,待會兒便遣人給您送去。您也記得添衣,莫凍著身子骨了。”文公子恭順地道,又扭頭對侍女道,“薜荔,給阿父再添些熱茶。”
他蹲下身,給男人再墊了只纏枝菊紋腳墊,還仔細地捋了捋,活像個百依百順的奴仆。
男人卻悠悠地看了他一眼,說:“你又在耍甚麼小心思?”
文公子一愣。
“你以為討好我,今夜便不用進堀室?”男人噙了一口茶。“你的算盤打得倒響。你今兒既能從床上下來,也不吐血了,那今夜定要去堀室里的。”
文公子木然地聽著這話,瘦弱的身子忽似被寒風吹拂般瑟瑟發抖。
男人伸出手,鐵鉗一般的五指用力扣住他肩頭。
“還差一點,還差一點文家便能鑄得神跡了。愈是到這節骨眼上,愈不可松懈。為文家流更多血罷,總有一天,你能得到自由。今晚記得來堀室,知道了麼?”
那平靜的聲音里藏著劇烈扭曲的瘋狂,仿佛水面下隱著的猙獰暗礁。
文公子的雙眸灰暗了,像一潭凝固的死水,再泛不起波瀾。
“是,阿父。”
最后,他點頭道。
寒云漫天,柳色郁郁。小泥巴坐在祖堂外的假山石子上編著竹枝。
他的兩只手被文公子用天書治好了。那天書可真是神物,只幾行字的工夫,先前被他自己咬下的手指便恢復如初。手指雖好了,可心卻似摔作了幾瓣兒,那落跑之事是再不敢想了。小泥巴攥著天穿道長的紙傘,幾日來渾渾噩噩,他曾追問文公子,“這柄傘是哪兒來的?”
文公子那時微笑著答他:“你覺得是從哪里來的,便是從哪里來的。”
這回答模棱兩可,更教小泥巴心焦。他又問:“我的師父還活著麼?”
文公子又笑,依然是含混的回答,“我不喜歡殺人。”
所有的問題皆沒有明確的答案,疑竇像仙鼠群,在他心里雜亂地飛旋。小泥巴迷茫地想,約莫師父們是沒事的罷,只是自己深陷于泥沼之中,他們也沒法拉自己一把。
所以他屈服了,他不想再反抗,不愿再費盡心思。如今的他就是一只文公子的叭兒狗,在文府里混吃等死。
這日他在祖堂外編著竹枝等文公子出來,不料竟瞅見了他這主子的窘態。文公子從祖堂里走出來,兩條腿似已好了,然而卻咬著牙,臉上青紅交加,如一只半熟不熟的柰果。
小泥巴見了他,叫道:“孬種,你來啦?”
文公子猛地停步,“你叫我甚麼?”
“我叫你孬種。那屋里是你爹罷?瞧你那狗腿樣,又是端茶倒水,又是噓寒問暖,還給你主子瞧一對臭腳墊得夠不夠舒坦,結果還不是熱臉貼他的冷屁股?”
文公子怒極,對他低喝道:“他是我爹,我還能不孝敬他麼?”
小泥巴道:“是啊,他是你爹,可你不是他的狗奴才啊。”
“你這話說得倒輕巧,”文公子冷哼一聲,“我既是他的子嗣,生來便是要被這輩分壓一頭的。你能說出這種話,莫非你沒有爹?”
“是啊,我就是沒有爹。”小泥巴得意地道,“娘也沒有。”
文公子的臉紅而轉白,似被魚骨卡住了喉嚨,噎聲半天,還是甩袖走了。
——
鼓樂喧闐,游人如織。
小泥巴跟在文公子與一眾侍從身后,百無聊賴地邁著步子。
滎州街市還是他熟悉的那副模樣,農婦在井邊洗著根菜泥,販夫高聲叫賣著胡蒜興蕖,冬菜壇子里飄來濃郁醬香味兒,雞鴨喧嘩著,一切都未變,只是他的心變了。如今的他心如死灰,打不起精神,提不起勁兒。
文公子的精神似也不大好,神色委頓著,脖頸、手上纏的止血的絹布愈發多了。小泥巴先前曾聽文寶珍說過,文公子每幾日需去堀室里放血,聽說那是鑄神跡定要辦的一件事。此刻他卻在惡毒地想:怎地這廝還未將血放盡,一命嗚呼?
一行人走進關帝廟里,只見銀杏樹下坐著些臉色黧黑、鶉衣百結的乞兒。那群乞兒見了文公子,竟喜上眉梢,一個勁兒地湊上前來,舉著破碗,高叫道:“文大人,您可算來了!咱們日思夜想,總算盼到您來啦!”
文公子似也不嫌臟污,只揮手道,“你們排好隊,一個個來。”
于是乞兒們竟也乖順地列好隊,一個個走到文公子面前。文公子手中拿著一張天書紙,一手執筆。乞人們將斷筇杖、破飯缽、碎碟片遞上,文公子揮筆而寫,墨跡登時從天書紙中流溢而出,將這些破落物件化作一只只熱氣騰騰的四色饅頭,落進乞索兒們手里。
這天書似是有奇效,能將一樣物件換作另一樣價錢相抵的物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