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穿道長威脅它用鼻子拱船,江豚常成群而行,一只來拱船,便如拔出蘿卜帶出泥一般引得幾只一起來拱。于是天穿道長的船行得極快,不過一個時辰便已到了渡口。
上了岸,城里正是廟會時節。紅紅綠綠的旱船鬧過來,彩紙灑了一路,演的是豬八戒招親。船娘子臉上撲了鉛粉,白白凈凈的,扭著婀娜的腰,像一朵艷麗的花。大小鑼敲個不斷,兩個緊挨的人需大喊出聲方才聽得對方在說何話。
天穿道長穿過人群,按著記憶里的路往文府走。漸漸的,四周燈火澄明,愈來愈亮,仿若白晝。
她走到了一座火神廟前,奇怪的是,她分明是循著記憶里的路走的,最后到達之處并非文府,而是一座燈燭熒煌的寺廟。
城內十里香車,煙花如錦,花燈齊放光明。紅艷艷的棗山堆在寺前,爆竹聲不絕于耳,熱鬧非凡。天穿道長走上廟前石階,影子孤苦伶仃。
她東張西望,皆不見文府的影子。那昔日里華美的宅邸不見了,像是被日頭蒸干的露水。究竟怎麼回事?文府又在何處?
天穿道長心下正疑惑著,耳旁卻傳來一聲叫喊:“娘親!”
她扭過頭去,卻見是個扎著沖天炮辮兒的孩子,那孩子正喜孜孜地撲進一個婦人懷里,接過那婦人手中的一串糖球。兩個影子相疊,難舍難分,卻教天穿道長感到無由的孤寂,那不是她要找的小泥巴。
在哪里?文府在哪里,她的孩子小泥巴又在哪里?關刀燈、棱角燈、紗燈……無數只彩燈映亮了所有的巷陌,可每一條青石板路上都沒有小泥巴的身影。
失落忽如一片沉靜的海,漫過心頭。
突然間,她在花燈間看見了一個朦朧的影子。
那影子淡得如水,像一只飛鴻掠過重重燈影。可僅是那蜻蜓點水似的一瞥,便教天穿道長的心怦怦直跳。
她幾可確定,那便是小泥巴。
雖未辨清五官,但興許她與自己的孩兒間有緣線牽絆,故而哪怕只是個淡淡的影子,也教她立時篤定那是自己要尋的孩子。
“易情!”天穿道長叫出了聲,快步往石階上走去。
那影子調皮,如銜泥的春燕,左奔右躥,就連天穿道長的雙目也捉不見其身影。轉過荒了腔的戲臺,繞過秤米糊的貨販子,天穿道長找得心急火燎,卻始終抓不住那人影的衣角。
越往上走,花燈便愈來愈少,視界仿佛被墨色染黑,一片黯淡。爆竹歇了嘴,云里有隆隆的暗雷翻滾,像是將要下雨了。
天穿道長又叫道:“易情!”然而這次亦無回音。
整個世界像是靜了下來,恐懼生于死寂,而絕望生于恐懼。
如今的天穿道長已有些微絕望了。
她一步又一步地走著石階,忽覺這條道像被夜色抹去了終點,沒有盡頭。發間傳來點點滴滴的微涼感,是落雨了。
天穿道長撐開傘,傘面上沙沙的響,前襟竟也被淅淅瀝瀝的雨點濡濕。莫非是這紙傘漏水了麼?她困惑地抹了一抹衣襟,卻摸到了一手血紅。
原來她正在流血。
血珠從鼻中、口中似斷線的珠子一般往下落。此時她方才覺得身子骨如負千斤,像風中殘燭般咯吱作響。回頭望去,血已染紅了來路,她的手足皸裂,不知覺間血已流遍青階。
“是你搞的鬼麼?”
天穿道長卻不慌張,她抬起頭,向黑暗里問話。
夜色里浮現出一座暗沉沉的火神廟,碧琉璃瓦泛著月輝,星星點點。一個身影坐在浮漚釘門前,那是個著金寶地衣的孩子,戴一頂嵌銀風帽,消瘦而孤單。他坐在黑夜里,像一只無家的幽鬼。
那孩子也看到了她,蒼白地笑了笑,說。
“你覺得我對你做了甚麼嗎?”
“你若未對我動甚手腳,那我為何在流血?”
那孩子又笑了一笑。“是,我是對你動了些手腳。”他伸出手,指了指天穿道長身后的石階。“看到方才你走上來的那條路了麼?那是用天磴石砌成的臺階。無為觀天穿道長,你走天磴失敗,氣騷血淤,如今再走一趟,定會血流不止。”
“我和你有甚麼怨仇麼?”
“大抵是有的。”那孩子道,“因為你是易情的救命毫毛,他有了你,便有了無謂的希望。只要無為觀仍在,他的心便會一直留在天壇山。”
“所以你想除去我?”天穿道長瞇細了眼,“憑區區幾級天磴?”
“是,就憑這區區幾級天磴。”那孩子抬手,一只紙人如鴿子般飛入他手里,天穿道長認出那是她方才追跡已久的小泥巴的影子。那孩子平靜地道,“天穿道長,你比你想象中的要虛弱許多,如今的你再非可步天階的英雄,而是半腳入棺的行尸走肉。哪怕是寥寥幾級天磴,也可要你性命。”
天穿道長抬步走過去,直到此時她才發覺身體沉重,脈絡里似灌了鉛。
她抽出紙傘,傘尖對準了那孩子的胸膛,冷聲道:“你以為我是誰?哪怕天磴能奪我性命,我也能在之前把你送進地府里!”
那孩子也笑道:“那你又認為我是誰呢?”他揮手道,“清河,冷山龍,出來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