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碧溪聲暖,竹影橫斜。小泥巴趴在書齋里的翹頭案上,如線的日光從窗格里紡進來,照亮了泛黃的宗譜。小泥巴正平正地拈著墨條勻墨,余光忽在宗譜上瞥見了一個熟悉的名字。
——文寶珍。
小泥巴蹙眉,文寶珍怎會出現在文公子的黨羽之列中?再仔細一看那生平,卻覺處處對不上,文寶珍與他年歲相近,可那宗譜里的人卻卒于弱冠之年。
他明白文寶珍不會是文公子黨羽,因文寶珍雖有副松懶性子,可這段時日來皆對他坦誠相待,那眼神真摯而清澄。小泥巴不相信這樣的文寶珍會甘心為文公子驅策。
有個可怖的猜想忽在心中酦酵。小泥巴倒抽一口涼氣,他扭頭看向自己先前新寫下的人物的一生遭際。他因對文公子懷怨在心,故而將他們的際遇寫得凄風苦雨,最終慘然而逝——莫非這正是文公子想要的結果?這些并非文公子的同黨,而是其仇敵?
還未等他反應過來,卻聽得透雕四抹槅扇一響,幾個著縑帛練甲的侍從便箭一般沖進來,將他反剪雙手,狠狠砸按在案上!
一個人影跨過檻木走入房中,小泥巴艱難抬首,卻見是微笑著的文公子。今日他著一身仙人騎鶴暗花緞衣,青花緞絨靴,朗目疏眉,色若云霞。
“總算是被你發覺了。”文公子輕嘆,“你比我想象中的還要遲鈍許多。也多虧你這份遲鈍,我除掉了許多肉中刺。”
小泥巴掙扎,難以置信地道:“為甚麼你在宗譜上圈畫的名姓里會有文寶珍的名字?這些人不皆是你的同黨麼?你讓我寫的究竟是甚麼東西!”
“是你一直以來想碰到的物事。”文公子瞇細了眼,笑道。
“莫……莫非是……”像有一只手攫緊心頭,小泥巴道,“天書?”
他突而寒栗不已,陡然間想通了此事。那紙格外平滑,且不知怎的,那墨跡時而會洇散開來。天書不可寫不能發生之事,因而他寫得若與將來應發生之事相悖,那墨字便會悄然消失。文公子對他從未安過好心,竟將天書紙偽作平素的硬黃紙和竹紙交給自己!
文公子含笑頷首。“這些不全是天書紙,我將尋常的紙與天書相混,交予了你。你很難分清罷?事實上,我也分不清。”
小泥巴顫聲道:“既……既然如此,我在天書上寫的那些話皆會變成事實。是麼?”
他驚恐地看見文公子點了點頭。
變成事實!小泥巴心頭狂跳,瞠目結舌地望向自己曾落筆過的硬黃紙與竹紙。他因看不慣文公子行事,故而聽文公子說將要繕寫其虎倀的生平,便頑性大起,隨意落字。他以為那些是死人,即便是生平遭他胡寫一通也無傷大雅。可如此看來,他便是用天書將無辜之人殺死了,文公子在借刀殺人!
小泥巴渾身打抖,如落冰潭。文公子卻命侍從放開了他,前邁一步,牽住了他的兩手。
那凈白如蔥的指尖在他掌心逡巡,涼涼凍凍,仿佛死人。文公子握著他的兩手,莞爾一笑,色若春花。
“你不是一直想執筆天書麼?如今我實現你的愿望了,你為何不對我感激涕零?”
“你讓我……用天書殺人……”小泥巴喃喃道,汗如雨下,眸仁空洞。
文公子的手指如蛇信,靈活地在他指間穿梭,將他的五指牢牢扣住。
“怎麼了?”文公子面拂春風,“這不便是你想要的玩弄命理,主宰殺伐之感麼?”
小泥巴震驚地望著自己與文公子相扣的五指,仿佛在那上面看到了罪惡的淋漓血漿。
文公子說:“朱子曾言:‘人之富貴貧賤,各有所命,由神司之。’這話說得不對——文家也可改變人的命運,千百年來,文家是可定人壽夭的一族,換言之,便是人間的‘神’。我們欲誰生,欲誰死,皆能易如反掌地實現。”
說此話時,文公子神色淡泊,分明道著夸耀本家的言語,卻仿佛倒不以此為榮。小泥巴震愕地聽著,他不明白不識一丁的文公子為何能引朱子之言,可此時的他的心底似是遭了海嘯天崩一般,倒無暇顧及這等細枝末節。
文公子拉著他的手,微笑道:“跟我來。”
“我讓你見識一番——文家是如何將人的命理把玩于股掌之間的。”
小泥巴被文公子帶到了堀室里。
堀室中燈火昏黃,幽森可怖,土壁褶子間濺滿暗褐色的血痕。
文府地下似有蜂巢一般的土洞,用以寫天書的堀室也在其間。可這土穴卻不同,有一股惡臭敗亡之氣飄散其中,像是腐尸的臭味。
土洞中橫亙著一面巨大釘床,其上鋼釘林立,每一枚皆有一尺之長。另一邊則接一塊燒紅的鐵板,正滋滋作響。釘床和鐵板之后是一扇虛掩的門,微微露出一線天光。
而就在這兩件可怖的刑具之前,豹皮衣侍衛正扭著兩個人的臂膀。那兩人一個是黃臉平額的漢子,另一個是瘦削如竹的女人。小泥巴記得在文府的三清殿里見過他們,一起坐著誦過經,他們已過冠齡,看得出是在文家已留居許久的外來子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