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際上,文公子的兩袖、四袋里根本未放有天書的紙片。
不管小泥巴如何去捋、去抓他的袖,取出多少張紙片,也不可能拿到天書紙!
眼看著小泥巴即將撲到眼前,文公子反略松了袖,他像一只魚簍子,險詐地等著小泥巴這條肥魚落入陷阱。
可誰知在焰苗飛舞中,小泥巴向他笑了一笑,道,“你未將天書藏在袖中,是麼?”
文公子反而一怔,冷汗卻比心思更快,嘩嘩地落下來。小泥巴說:“方才我借寶術讓你身邊起火時,你立時后退,馬上護住了腳。你也不想讓天書紙燒掉,是麼?”
這話似一支尖利魚叉猝然射出,深深扎進文公子心底。
“你上山來時,還特地教你的仆從背你上來,腳不沾地,連鞋靴皆是干凈的。”小泥巴說,“你想誘我去竊你袖里的假紙片,可天書紙實則藏在你的鹿皮靴幫里!”
文公子早已面色煞白,小泥巴說得不錯,天書紙就藏在幫筒里。既被這小子知曉了真正的天書所在,那更不可讓其拿到。他一面疾退,同時大喊:“攔住那小子!”
侍從們上前,鐵墻似的擋住小泥巴。文公子略舒一口氣,可卻忽覺小腿上一震刺痛,垂頭一看,卻見一只雪白兔兒不知何時已咬在自己靴上,嚙齒鋒利,一下便撕開一個大洞,將藏于其中的天書紙叼出。
“謝了,玉兔!”
他又聽得小泥巴笑嘻嘻地道,文公子瞠目結舌,慌忙去捉那兔,可折了耳的玉兔后足猛蹬,巧捷地亂跳,穿過重圍,忍著痛將天書紙銜到小泥巴手里。
與此同時,斷了足的三足烏拼力叼起小泥巴衫襟,將他拖出火海。
侍從們拔劍而上,寒光如蚊亂舞。小泥巴卻踩上了壓彎的竹竿,身子往上一躍,像斷竹丸子般跳向了空中。
如此一來,侍從們的劍便夠不著他,他在空中有瞬息的時間改寫天書。小泥巴咧嘴一笑,拿起玉兔遞給他的紙片,紙面光滑如玉,確有折痕,是文公子初時給他看的那張天書紙無疑,這是真貨。上頭寫著教微言道人斷送性命的幾句話:“庚寅年三月廿一,邀易情入文府,未果,易情回觀將事由訴師長。師長釁勇下山,為文府閽人所阻,反遭斬首。”
小泥巴未攜筆墨。他當即狠狠咬破手指,用血在天書上一劃,將那行字抹去。
頃刻間,他忽有一種奇妙之感。世界突而開始黯淡,鮮明的色彩褪去,只余黑白,山巒云水化作氛氳墨跡,世間在悄然發生變化。他仿佛也化作其中一粒墨點,被濛朧水色席卷。
這便是可改人世命理的天書麼?小泥巴無由地覺得戰栗。
在那世界里,他過于渺小,猶如滄海一粟,恒河微沙。他感受到了有甚麼在變化,一條命理的更改將會牽動無數如他這般的卑微砂礫湮沒于另一道洪流。
猛然間,小泥巴如被壓于巨岳之下,肢體、神識仿佛在漸漸消融,他覺得自己似是四分五裂。墨色好似烏云,鋪頭蓋臉地將他吞入無垠的暗海。
恒久的黑暗里忽而透出了一線亮光。
小泥巴覺得自己在這昏黯里似是已過了千百年。腦袋上像頂了個磨盤,胸口灌滿了鉛,他艱難地睜眼,卻驚見自己癱睡于一地焦草里。
而文公子卻抱著手,和氣地微笑著,站在自己身前。
怎麼回事?他昏睡過去了麼?
小泥巴怔怔地想。方蘇醒不久,他頭上打釘似的痛。在這疼痛里,他想起先前與文公子的一切過節,想起文公子用天書將微言道人害死的事,想起他從文公子身上奪得天書,將那害人的語句刪去的事。
他既將天書上的字句劃去,微言道人也理應活過來了才是。
然而風聲蕭然,滿山竹葉宛如滄波,一浪接一浪地推開。這滄波里不見半點人影。一切仿佛有所改變,又好似不曾變過。
文公子開口了:“你方才醒過來,一定很困惑究竟發生了何事,是麼?”
小泥巴想開口說話,這才發覺脖頸重得過分,抬手一摸,卻是條鎖著的鐵鏈,在他昏厥時已套在了脖上。
待文公子伸出手時,他才似遭當頭棒喝。
只見文公子手上拿著先前他費盡心機、好不容易奪去的那張天書紙,然后沿著折痕緩緩展開。
小泥巴呆若木雞。
原來如此!他心中有一個聲音叫道。為何文公子要將天書紙折起?他此前也曾疑惑過,但并未深究。
此時他終于明白了,那是不是為了省著用天書,而是障眼法——文公子將那天書紙用魚膠粘好了,便是為了藏起那紙上先前寫下的字。
在文公子給他展示的那句話之前,原來書著兩句話:
“以下情形二者有其一:”
“易情甘入文家,師長皆與此事無涉。”
第二種情形便是他拒入文家,而致使微言道人被害。天書上只可書可能發生之事,恐怕單寫“讓易情進入文府”,這句話不得在天書上成立。
可若是寫“這二種情形有其一”的話,那便可以在天書上落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