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孩子卻道:“我知道,可這位子一開始便是我的。要論先后,也當是我先你后。”他鳳目一挑,眼里似帶著戲謔與蔑意,“何況,你與我說甚‘道理’?在這里,我便是道理,是規矩。”
瞧那趾高氣揚的模樣,小泥巴氣不打一處來,那老秀才忙過來打圓場,卻也不幫著小泥巴說話。一來二去的,小泥巴最后連個坐著的位兒也無了,只得遷到書屋外窗下聽講學。
小泥巴被攆到了屋外窗下,早春風寒,手指頭凍得似蘿卜一般紅。跟他一起被趕出來的還有一個著絲絮衣的鵓角小孩,是因先前在旁人背上畫烏龜,被先生打了手板后攆出來的。小泥巴蹲在窗下,一副忿忿模樣。那鵓角小兒看了,朝他嘻嘻直笑,說,“你是初來的?真是不懂規矩,文家公子也敢招惹?”
小泥巴愣了一愣,探出半個腦袋望向書屋內,那消弱而傲氣的孩子正坐在木桌前,翻著《東萊先生左氏博議》,臉色慘白得如一抹月光。那孩子很瘦,且袖管里露出一截細手臂,上面纏滿止血用的絹布。小泥巴縮回頭,問鵓角小兒道:“那便是文家公子?”
這族學是文家所辦,若那吊死鬼似的孩子便是文家公子,那他還真是破學第一日便惹上了個大麻煩。鵓角小兒自豪地昂頭,說:“準確說來,這里的所有人都與文家沾親帶故,我也姓文呢!但若說最親的,還當屬方才與你起口角的那位。”
“他叫甚麼名字?”小泥巴又問。
鵓角小兒忽而支支吾吾起來,拿樹枝在地上比比劃劃,卻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原來是尚不會寫字。
小泥巴又奇怪道:“他既是文家公子,為何不在教館里學,有專門的教書先生教他念書,為何竟跑到外頭來同我們一起上學?”
那鵓角小兒拿古怪神色看著他,“你真一點兒也不懂文家之事?哼,那廝雖說是文家少爺,卻也是個隨時能撤下的便宜貨。文家為了鑄神跡,每年都得耗掉大量活人,這幾年都換了幾個人做文家公子了。前一個喪命了,其余人便補上去。也不知如今這位能撐得多久。”
小泥巴聽得毛骨悚然。他偷偷再看一眼那文公子,只見其手上裹滿細布,隱隱露出一點血色。一個活生生的人,都能被文家輕易拋棄掉麼?
他倆正有一搭沒一搭地談天,不知何時,塾師已拿著戒尺走了過來,橫眉怒目,瞧著窗下的兩個小孩兒道:
“文安道,易情,你倆交頭接耳,也不仔細聽授書,當罰!”
說著,老塾師便伸出手,將他們的面皮揪起,擰麻花似的轉了一圈。小泥巴不知他說的是誰,待憋出幾滴眼淚,方才想起自己大名叫“易情”。塾師又道,“我方才授了一篇詩,現今便來考考你們,看是不是真神游天外了:‘荒庭垂橘柚’的下一句是甚麼?”
一旁的那小兒抓耳撓腮,可從空空的頭腦里抓不出一句詩來。小泥巴卻昂首挺胸,答道:“是‘古屋畫龍蛇’。”
“這兩句詩是甚麼意思?”
“這是《禹廟》里的句子,說的是夏禹雖疏川導滯,合通四海,那紀念他的廟宇卻凄凄冷冷,空寂一片。”
小泥巴說著,又嘆息道,“這是用了《禹貢》里‘厥包橘柚錫貢’的典。看來哪怕是圣人,雖于古昔鑄得神跡,可現世卻也無人掛記。
”
老塾師聽著,眼睛越睜越大。一個個頭堪與桌椅齊平、初來學塾的小孩兒,嘴巴里竟能吐出幾點墨水來。
他捋著須,久久無言。半晌,才問:“你先前學過字麼?”
小泥巴答道:“說是學過,倒也不算學。我在山上道觀時,觀中道人拿了幾冊書給我看,我看了便記得了。”
“《三字經》、《百家姓》、《千家文》已學過了?”
“方才草草翻過,”小泥巴說,“不過大抵都已記在腦海里了。”
老秀才似是被他這狂妄答話驚得舌橋不下,遂問了幾句書中語句,小泥巴皆對答如流。老塾師的臉登時似漆過一般雪白,慌忙道。
“你別坐在窗下了。墻邊有塊稻禾墊,你便拿上,坐在書屋后頭聽學罷。”
這破蒙的第一日便如此平平淡淡地過去了。
散了學,小泥巴背起芨囊,艱難地爬回天壇山上。新月似細細的彎眉,悄悄描畫在天邊。晚上,他與兩位道人聚在堂屋里吃飯,說起了今日發生之事。末了,小泥巴抬起沾了飯粒的臉,好奇地問天穿道長,“師父,你知道文家公子是誰麼?”
天穿道長正吸著燴面,顧不得答他的問題,待將一碗面吸干凈,才抹著嘴巴答他,“知道。他怎麼了?”
昏黃的燈火里,小泥巴義憤填膺:“他真是個混球、王八蛋,將我踢下椅凳,強占了我的位子!我見到他,心里的火便燒起來了,一刻也不停過!”
天穿道長想起許久以前她去文家時,確是見過一個捻金錦緞衣的孩子。可那小少爺彬彬有禮,不似生了副倨傲性子。
還有一個怪處,小泥巴未出生時,那時她便已見過那文家少爺,那時那小少爺已八九歲,怎的過了十年,依舊是學歲的模樣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