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周?”蘆花被里的人虛弱地低喃。
“我……我在。”胡周在寒風中汗流浹背。
“你在有個鳥用。”天穿道長喘著氣,說,“尋個會接生的來。”
胡周發著顫,卻強笑著說些頑皮話兒,“正是因為尋不見,這才趕鴨子上架,教我這老鴨來。接生這事兒,一回生,二回熟,過完今日,我便是黎陽最好的產婆!”
天穿道長似還要說話,可鼻尖卻滲出了豆大的汗。身下的馬糞紙見了紅,腹痛似擂起的戰鼓,由弱漸強。胡周的臉頓時似漆過的墻,雪白一片。他慌忙扶起她,用身子墊著,將掌揉著她的腹,往下推。
這一推,竟推了五個時辰。胡周不曾聽過天穿道長的口里迸出這般凄厲的慘叫。上天磴時,她皮開肉綻,骨斷筋折,尚且堅如磐石,一聲不吭。如今她抖如篩糠,仿佛在經受刀劈斧鑿似的痛楚。于是胡周明白了,正如鑄鋼需熔鐵一般,凡是新生,定會從莫大的痛苦中得來。他怕得心頭亂跳,胸膛里似起了颶風。
“堅持住……”胡周不知如何是好,只能道,“咱們還要去上天磴!”
指尖忽而被狠狠握住,他抬頭,卻見天穿道長隔著汗濕的發望向他。
“是啊,”她咬牙,眼中光火未熄。“咱們還需……上天磴!”
山房門忽而猛然作響,如炸開一道驚雷。
胡周渾身一震,突地跳起。正是臨盆的緊要關頭,卻有重重人影在外頭不祥地搖晃。
有人在屋外高聲喝道:“禿孫渣子!出來!”
繼而又是一陣雷鳴似的拍門聲。胡周望了一眼倒在地上的天穿道長,坐蓐已然一片血紅。他心驚肉跳,略一咬牙,還是打開了房門。
方開一條門縫,他便被連揪帶打的扯出門去。膝彎挨了重重一腳,拳頭似雨點一般落下來,有人高聲喝罵:“就是這個老賊!姓胡名周,真也生了副胡謅性子!他假意販馬販豬,誆了咱們不少銀錢!”
胡周被哨棒打得滿面流血,轉臉一看,卻見是伙著粗绤衣的壯大漢子,臉上多帶刀疤,遂認出這群人是青山嶺上的匪賊,在黎陽數度出沒剪徑。他不愛誆好人,雖拿了幾回惡棍銀子。
“把錢交還來!”
胡周在地上翻滾,哀聲討饒,“諸位大爺,你們認錯了人,哎唷,哎唷,老朽乃鄉野村夫,連秤銀都不會,怎會誆銀子?”
“胡說八道,咱們弟兄皆看得清楚明白,是你這騙棍無疑!”
有人摸上了他的心口,將那花布包摸出,掂了掂,蹙眉道:“不剩幾個子兒。”
胡周心里一緊,這是他身上僅余的錢財了,他還要給天穿道長買藥,做幾道魚羹來補補身子。于是他扭著身子,忸怩道,“大爺,你將那包快些拿去罷,這地兒窮酸,沒甚麼好招待你的。”
那摸他銀袋的人反生疑,嘀咕道,“這老不死趕咱們走,身上定還留著金銀。”遂蹲下身來,再去摸他胸口。
誰知這伸手一觸,胡周便似惡鯊一般躥起,狠狠咬住了那匪賊的手掌,直咬下一小塊肉來。
胡周假意瘋癲地大叫:“你奪我吃飯的錢,便要請我吃飯!可你這肉難吃得緊,黑心滲水,連野人也不會吃!”
那匪賊吃痛,旋即大為驚怒,叫道:“他娘的,這尋死老兒!你叫胡周是罷!我教閻王爺往生死簿上添你名姓幾筆!”
他抄起鐮刀,怒不可遏,便向胡周劈去。
可就在此時,一道白虹猝然閃過。鐮刀忽如冰裂一般紛紛碎落,鐵屑散了一地。
北風烈烈,一片肅殺里,匪賊們驚惶地后退。殺氣從山房內如劍刺出,仿佛扎透了他們心口。
“胡周?不,他不叫胡周。”
房內的人道,咳嗽了幾聲,慢慢踱出了房門。山匪們驚愕地睜大了眼,那是個清麗而絕艷的女子,一頭墨發散著,蒼白的臉上嵌著一對藏著冰棱的眼。看著雖似扶風弱柳,實則是藏鋒利劍。
她懷里抱著一只用布條匆匆裹起的小包,仍沾著血,嬰孩凄厲的啼哭從其中傳來。
山匪們惶然地后退,方分娩完便殺出門來的女人,已不似個女人,更像一只妖鬼。
“你們認錯人了,他不是胡周。”
天穿道長冷冷地以紙傘攔在白發婆娑的老者面前。
“是無為觀里的——微言道人。”
第十三章 孤舟尚泳海
天穿道長生下了一個嬰孩。
那孩子眼睛大而黑,似一對杏仁,鼻子米粒似的小巧,嫩得如豆腐般的臉上嵌著彎彎的嘴巴。模樣甚是規整,長大了定會更為出挑,可天穿道長只冷冷地瞧著嬰孩,如看一塊腐肉,罷了,與胡周說:
“我去將他扔掉。”
胡周大驚:“扔掉?這不妥罷?”
“這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不便任我處置麼?”
“掉是掉下來了,可卻生了個人的模樣,那便不算得是死肉,卻是個生人……”胡周笨口拙舌,他心底雖覺不應如此做,可轉念一想,這孩兒本就不應出生,那是少司命降下的災禍,為何要天穿道長平白去消受?
天穿道長卻真毫不容情,拿二尺長的負兒衣將那孩童裹了裹,拿裝菱角的木盆盛了,丟入衛河里。
所幸數九寒冬,木盆被河冰相阻,沒飄下山去,胡周忙不迭跑去,將那木盆手忙腳亂地撈上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