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周粗粗算過,一重天有兩萬級天磴,這回她真整整走上了兩萬級。痛楚如千鈞包袱,牢牢壓在她背上。終于,中天天門近在咫尺,碧琉璃瓦明晃晃,亮晶晶,像綴著千萬枚星辰。她跌跌撞撞地爬上天磴,卻忽覺右腿劇痛難當,低頭一看,卻見腿骨已碎成幾截兒,血流滿地。
這是代價,每越一重天需付出的代價。
天穿道長又墜了下來,可這回卻不同,她一睜眼,卻發覺數十雙手正拼力向上伸著,托住了她。回紇人群里呼著痛,卻仍咬牙將她接下。
回紇人們將她放下,又跪了下來,拱起的脊背像一座座小山包。灰蒙蒙的晨風里,天穿道長在人群里看到了一個紅裙女孩兒,她跪倒著,裙擺向四周綻開,像怒放的雞冠花。
“用,我們的,身體罷。”
眾人用生澀的官話磕磕絆絆地道。熱淚從頰邊滾落,融進終年冰堅的凍土里。
“神女,用我們的,身體,穿過重天罷。”
天穿道長愣了一愣。用旁人的身軀作代價穿過九重天,她不是未曾想過這個法子。可許多世家也曾試過此法,最終卻落得個傷財害命的下場。
她的目光從人群中流過,堅硬的神色忽而柔軟了一瞬。胡周說得對,一旦熟識了后,心中便會有了牽系,緣線一結,相隔重天也不會斷裂。
“不,”天穿道長回過頭,冷淡地道,“我才不用。”
“我是無情之人,鐵石心腸,你們再如何求我,我也絕不會松口。我會自己走到天廷上去。”
莽莽雪霧里,白衫少女再度起身,踏上天磴。那影子瘦弱而伶仃,卻挺得極直,如一把利劍,將要直插云天。
“所有的代價,由我一人來擔。”
第九章 孤舟尚泳海
雪峰崔巍,岑尖沒云。
一條踏道扶搖而上,深深扎入天穹。那石階上行著一人,似年高履艱的老嫗,一步一停,仔細一瞧,卻是個花容少女。
那少女名喚天穿道長,雖步態蹣跚,卻似一陣無情秋風,卷上天門。行六千級時,她至玉虛宮,以元靈劍震裂百窗欞條,懾退星官天將,旁若無人地越階直上。復行至兩萬級天階,正臨中天天門時,天罡星蔣光正恰鎮守于此,亦被她劍風掃得屁滾尿流,如一只綠頭烏蠅夾尾而逃。
天階冷硬如冰,又似松煙墨般暗沉,像是這世間最殘酷的刑具。每邁一步,便如在十八泥犁中滾過一遭。眼耳口鼻如灌熱油,頂上如澆銅漿,天穿道長切齒而行,鮮血像紅綢,在腳下織開。
每度摔下,她又會如木人一般爬起,再往上攀,每回皆能比上一回行得更遠。
終于,羨天亦被拋于身后。那羨天如萬花鏡一般,又似空里浮著萬萬千千剔透冰棱,清瑩秀徹。影子映在上面,像也裂成了千千萬萬瓣。朱鳥闖入鏡中,火點如天女散花,在鏡面映照下其數擢發難數。天穿道長召出皓靈劍,劍光似平湖傾瀉,映亮每一片冰棱,覆住朱鳥之影,讓一切重歸風平浪靜。
在天磴上又行兩萬級,此時她渾身披創,已如風中殘燭。
遠方現出從天天門的輪廓,臺基聳起,墀頭墻高突,日光在琉璃瓦上爬動,瓦片如鑲了金。門前趴一對長尾符拔,生得似鹿。從天雪云簇擁,香霧滿道。
雖無金甲神人影子,卻有一少女蹙眉坐于符拔背上。見天穿道長行來,她喝道:
“何人?止步!”
天穿道長拄著傘,渾身鮮血淋漓,神色狼狽卻傲然。聽那喝聲,她并未止步,反急步走上。兩枚神劍業已出鞘,在她身側如蛺蝶紛飛。
“喂,你沒聽見我說話麼?”那倚著符拔的少女柳眉倒豎,站起身來。她一身織金妝花羅衣,捻金紗裙,頭插寒蘭簪子,朱唇粉面,玉軟花柔,身后靈光如水精映日,顯是位神明。
“聽見了。”天穿道長身上流血,神情卻平靜,前邁一腳。“可我不想停步。”
那神明少女兩條秀眉似擰了結,怒得擂鼓似的跺腳。“不想停也得停!你可知這是何處?乃神靈座前!你可知你此時面見的是何神?”
天穿道長將那女孩兒上下打量了一番:“門神?”
那少女勃然大怒,挺胸道:
“——我乃主人子孫者,少司命!”
她這般發怒,卻未教天穿道長眉頭微蹙一分。天穿道長淡然地說:“你掌凡間子嗣,又非門神,我為何要懼你?何況,這閽人之職憑甚麼要落到你身上?”
少司命臉龐熟紅如柰果,兩位少女形貌年歲雖近,可天穿道長卻如鞘中霜刃,生生將神明氣勢壓下一截。少司命垂首,低聲道:“我方升天,天廷星官欺侮我人生地疏,打發我來這兒守門……”
“但我也絕不會放你過去!”少司命猛然抬首,目光像兩柄小小彎鉤,死死勾住天穿道長。“我既已應下守天門的差事,便定會履責!你是凡人罷?闖上從天來是為何事?”
“為了上至天廷。”天穿道長冷冷地道,“我要過去,讓開。
”
少司命打量著她,目光在她凄慘的模樣上逡巡,口中嘖嘖有聲,“我偏不讓,你肉骨凡胎,又是一介女子,不過行至三重天,便已百孔千瘡,往后又能在天磴上行得幾步?上抵天廷,不過是癡心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