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周見她白衫染血,驚惶失措,叫道:“你受傷了!”
天穿道長卻淡然十分,入木房中,在紅底梔子毯上躺下,道:“這回走至四千二百級了,不日便可抵玉虛宮。”
胡周憂心忡忡:“這是上天磴而受的傷麼?不過是抵玉虛宮而已,區區千丈,連中天都不曾上,中天才是第一重天,每重天間隔六千萬里,凡人怎可能上抵九重天……”
“正因不可能,才叫神跡,不是麼?”天穿道長說。
胡周張口,欲言又止。天穿道長又看他的手,道,“你的手,好了麼?”嗓音依舊淡冷,像雪水清泠泠淌過河道。胡周嘿嘿一笑,臉上薄紅,“好了,我帶的丹藥丸子、療傷金津有用,且道術也不是白學的。動骨傷筋,一丹、一針即可療愈。”他動了動胳膊,竟似不曾有恙過。
一串鈴聲從房外燕子似的飛進來,一個著大紅艾得來綢裙、衣上綴了小銅球的少女喜孜孜地跑入房中。只是奇的是,她左腿之處竟只余一條木棍,即便如此,也絲毫不礙她的健步如飛。
胡周見天穿道長目光有疑,笑著招呼那女孩道:“塔吉古麗!”
女孩兒咯咯笑著,蝴蝶似的撲過來,落進他懷里。胡周摸著她的發頂,對天穿道長笑道,“這女娃娃被西遼兵砍了只腿,我瞧她行路不便,便削了條木棍,用皮帶捆著,權作義腿來使。”說著,他臉又一紅,“我是廢物,上不了天磴,只能在山下干些雜活了。”
天穿道長搖頭,“我收回前言,你確有大用。”她遠眺昆侖山巔,山巒重重疊疊,像層層暈染的墨影。“若論成果,至少如今要勝過我許多。
”
胡周擔憂地看她,“我不過是在山下做了些瑣事,倒是你,需慢些來。我聽聞當地人叫那天磴作‘死路’,那條道兒走上去后,人會作嘔、流血、頭痛。我還聽說,每上一重天,需給天廷納一回過路費。”
“過路費?”
“聽說得納身上的肉,四體、臟腑、五官,若是不交納,便越不過天門。”胡周憂心忡忡,“所以我們在來此處的途中看到的那些缺胳膊少腿的……多是行了一重天后走不下去的人。”
“越過九重天后,人還剩下甚麼呢?”天穿道長忽而發問。
“誰知道?”胡周失笑,“興許只剩腔子里的一顆心了罷。可若無骨肉包裹,有心又有何用?”
“可我連心都沒有。”少女道。“上九天之后,恐怕便真是一無所有了罷。”
胡周聞言,眉眼一顫,瞳眸里映出她素凈而秀逸的臉盤。
“要不,咱們還是……”心里打起退堂鼓,那話遞到了他嘴邊,卻在舌尖兜兜轉轉,說不出來。
少女搖頭,“既來此地,我便一定要上天磴。”
他們正沉默著,聽著朔風刮過河谷,像砂紙似的擦過地面,讓大地發出難以忍耐的痛鳴。依偎在胡周懷里的塔吉古麗忽而抬頭,操著半生不熟的官話道,“胡哥哥,上,天空?”
這女娃娃和移居來此地的漢人打過交道,能吐幾個字。塔吉古麗一臉天真,笑起來時似有陽光在臉上綻放。“上天空,可以得到甚麼?”
胡周僵直的眉眼柔和了,他低頭,輕聲道,“天頂上有一所宮殿,若是有人能走上去,便能享用不完的財寶,有吃不完的飯菜。世上最美好的物事,天上皆有。”
塔吉古麗的眸子登時炯炯生光,禁不住流出了哈喇子,牽著胡周袖子道,“……我也想,上天空!”
夜里用膳時,天穿道長才更體會到塔吉古麗那強烈心愿的由來。昆侖苦寒,先前招待他們的油肉緊短,如今碗里只余寥寥幾粒番麥、牛角椒,可憐巴巴地飄在雪化開的溫水上。回紇人待他們極好,再窮苦的人也拾來些牛糞、短草,供他們夜里燒。
數十條影子圍在小小的火堆旁,像城墻一般緊密地將火光圍起。胡周倚著天穿道長,伸手給她點四周的面孔認人。他是個騙棍,寥寥幾日便能在人堆里混熟,如魚入水。“個頭矮的是伊利亞,才八歲,爹因鼠瘟過世了。留長發的是阿克阿洪,在白災里凍壞了手腳。還有那著大綠長外衣的女孩兒萊麗,被狼咬傷了臉面……”
他慢慢地說著,像在唱一支安眠小曲兒。人人緊挨著,打著抖,神色卻十分溫暖。
少女仰頭望著星空,風涼如冰,星漢璀璨,輝光似也在風里搖曳。那明媚的光總是離他們極遠,高居于六億萬里之上,徒留人世一片黑暗。
胡周的話音停了,此時天穿道長才徐徐地道,“你向我訴說他們遭的難,有何用意?我修的是無情道,才不會哀憐他們。”
胡周赧然一笑,“我沒叫你憐憫他們,我只是想教你認一認他們的臉,往后咱們也好托他們照應。何況……”
他亦仰起頭,看向爛漫星河,悵然道。
“若你真可上抵九重天,做了與人世相隔的神靈,至少到那時,這地上還有人牽掛著你。”
“杞人憂天。”少女說,“我還未行過一重天,你便掛記著到九重天的事兒了?”
胡周不駁她,只是嘿嘿地笑,看起來卻很高興。
翌日清晨,天穿道長拄傘上山。
峰崿如青天削出,昆侖四處透著鋼鐵似的冷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