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周從嘴巴里往外呸呸吐著沙土,爬起來,追著車子一路跑,像只歪歪扭扭跑動的小鴨。
他伸手去揪那在風中搖動的簟席。
“等等!”胡周大叫,“帶上我!你不帶我,我便把缸中米吃光!”
話音方落,一枚傘尖又陡然從車中探出,結結實實敲在他額頭。胡周像蹋鞠般左跌右翻,在地上彈跳了幾下,才鼻青臉腫地落地。
竹席落下,少女冰冷地道。
“洗干凈脖子,等我升天回來后宰你。”
等外頭再無胡周叫喊聲后,天穿道長又在車輿中盤坐下來,閉目凝思。可那車顛簸得厲害,似在石棱叢中飛奔。
天穿道長陡然睜目,扭頭對前室里的車夫道:“怎的顛得這般厲害?輪子聲音也大,上轄脂了麼?”
車把式笑道:“姑娘,咱們還在行山路,震蕩些也是常事。倒是您的行囊重了些,害這老馬載不動了。”
聞言,天穿道長轉頭望向身旁的妝花布小包袱,里頭只裝了些白蠟燭、喝慣的竹葉茶。
少女想了想,伸手去按車輦底板,稍一使力,竟也被她按下一小塊來。那裂隙里居然露出一雙眼,一剎間,兩人四目相接。
“你怎麼在這里?”天穿道長冷冷地道。
胡周灰頭土臉,巴著車軸,像一只大蜘蛛。他方才不死心,被天穿道長捅跌后不死心,又爬起來鉆進車底,欲一路死死地貼著車板。見被發覺,胡周嘿嘿一笑,攀著轓慢慢爬上來,打開側窗,硬是擠進車輿里。
他身上背著只大布袋,沉甸甸的,如一塊巨石。胡周說:“我一個人留在天壇山,若遇上山匪,只怕會被他們捉走做肉票,不如跟著你安穩些。
”
他將布袋解下來,笑嘻嘻地展開給天穿道長看,“你不是怕米缸子被人偷麼?我把米全帶來了,你安心罷。”
天穿道長啞口無言,半晌,徐徐地閉了目,冷硬地道:
“你這廢物,孬種,跟來又有何用?”
胡周抓起米袋,挺著胸膛說:“我能給你做飯。”
少女無言片刻,又道。“既已跟來,那便不許吃白飯,這一路你便當火頭廚子罷。”
馬車一路向昆侖行去。褐土在黃昏的光里波浪似的起伏,沙土的明面斑斑駁駁地散落著,像一片片魚鱗。枯倒的柳樹和無數餓殍交錯,風熱卻陰森,呼呼地吹著,似陰府里傳來的鬼哭。
胡周見了這景色,長嘆道:“荒年何時才是個頭?”
往日他見了這景色,只覺滿心滄涼,可今日卻不同。繃墊那頭傳來少女清淡的聲音,像一道叮咚作響的清泉。她說:“等我抵達昆侖后。”
可越往西走,眼前之景便愈凄慘。一路上斷肢殘臂無數,亦有些頭大身小的畸形人物,衣不蔽體,如蟲蟻般爬地,教人不忍卒睹。胡周驚心駭目,天穿道長卻道:“這些約莫是鑄神跡失敗的人。”
胡周驚魂甫定,猛然回頭,怔怔地看著白衫少女。天穿道長說,“你瞧他們身上掛的布條,有上好的纻絲、暗花羅,不是尋常人家出身,可如今卻豬崽子似的在地里打滾,不是鑄神跡瘋了還是甚麼?在這世上,欲試甘鮮,需先嘗酸苦,可有時連好滋味都未嘗上,便會中道亡殂,說的便是這些人。”
看著他們,胡周忽而害怕,他喃喃道:“要不,咱們返程罷,不鑄神跡了。”
“都已走了半程了,這才要打道回府?”天穿道長說,“我還未當縮頭烏龜呢,你倒已做起王八來了。
”
“我怕我會害你……變成他們那樣。”胡周吞吞吐吐。
“放心。”少女勾了勾唇。“我就算變作膿包,也是個比你中用的膿包。”
不知走了幾月,那車把式病倒了,天穿道長將身上大半銀子予了他,將那馬車買下。地勢愈來愈高,風緊且大,胡周不能呼吸,像有人扼住咽喉。一日的許多時候里,他只得臥在車輿里休息。天穿道長坐在前室里,牽著驂馬靷冷冷地道:“廢物,要你來何用?”
胡周確也覺得自己無用,日子一天天過去,盤纏漸漸見了底。云氣濛濛,山巒如浪,積雪蓋在山包上,像一頂頂白花花的氈帳。遠處的昆侖像一幅靜美圖畫,他們在慢慢向畫里行去。天穿道長用銀子與旅經之地的居人換酥油茶,從雪堇桶里打出的茶奶香四溢,吃下后身子里熱騰騰,像點起了火爐。
半夜里風寒刺骨,像一把把刀在身上刮。漆黑的天幕里掛著一鉤月亮,昆侖的積雪如一張平滑的銀箔。天穿道長和他擠在車上,打開側窗,指著遠方道。“我們此時在羊同,往后的路馬走不動,需徒步而行。”
胡周抽著鼻子道:“馬走不動,人還走得動麼?”
“人當然走不動。”天穿道長說,“走得動的人,便成了神。”
翌日,他們背上行囊,向昆侖走去。他們走的這條道名叫“賽依德汗”,可通蒙兀兒國,只是終年常覆冰雪,冷而兇險,在回紇語里,稱其作“來即回”。雹子噼里啪啦地打下來,碎在地上,亮晶晶的,似覆了一層鹽。
胡周戴上羔皮帽,帶上火鐮,穿好牛皮鞋,裹得如一只大肉粽,艱難地跟在天穿道長身后。
少女依然一身飄然白衫,雖處酷寒之下,卻如面春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