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周怔住了,這似是既是他的愿望,又不是他的愿望。
“所以呢?”天穿道長看出他眉宇間的踟躕,“你究竟想要甚麼?是為了甚麼而要鑄神跡?”
胡周的思緒忽而開始散漫開來,像一塊抖展開來的薄衾,回憶像棉絮子一般簌簌落下,他在回憶里看到了一片焦渴的大地,褐土裂紋重重,宛如一張朽老面容。
而就在這片大地之上,他娘周寧寧曾抱著他艱難跋涉而過。無數餓殍橫于身畔,他們從一片死亡中走出,又走向一片漠漠的苦難。
胡周忽而淚如泉涌,他仰起頭時,一張笑臉已經揉皺成了哭臉。
他說:“我想要荒年不復存在。”
“我想修得道果,可材朽學淺,始終無法悟道。欲要鑄成神跡,卻又沒那天資。所以我只能托希望于能鑄神跡之人……”
他說著這些話,眼淚忽而曲折地爬過面頰,落了下來。他仿佛回到十年前的那個蒼白的清晨,他娘死時種下的那粒小小的悲傷的種子終于開始發芽,哀愁的枝椏撐滿整個心房。
“我明白了。”少女點點頭,在他身邊坐下來。
胡周愣愣地看她。日光勾勒出她的形容,睫羽泛著白光,仿若清霜。天穿道長說,“我修的是無情道,如今已不知甚麼事重要。但我瞧見你哭了,便知你的心愿約莫是緊要的。”
“只要上了天廷,你的心愿便可成,是麼?”天穿道長說,“那我便如你所愿,去鑄神跡罷。”
第七章 孤舟尚泳海
如何鑄得神跡?
神州百流道門皆十分關切此問。積善派認為一世積功累德,總能得天廷司列星官首肯。
玄妙無上正真道又堅持,長煉“心齋”“守一”之道千百年,也可終至天人之境。各家有各理,鑄神跡的法子層出不窮,可若輪到天穿道長發話,便只剩得一句話:
走到天廷上去!
“我要走至天廷上。”
天壇山風暖春和,花團錦簇,萬枝丹彩。胡周正在齋室里用滾水洗青花松竹壺,卻聽得坐在對面天穿道長輕飄飄地道出一句話,立時雙眼大睜。
“啊?”胡周望向天穿道長,嘴巴比眼睛睜得還大。
少女平靜地望著他。“我說的是鑄神跡的法子。一個凡人若可徒步行至天廷,豈不是神跡一樁?”
“天……天廷去地六億萬里,你真存志要行?”胡周舌頭打結,“何況,凡人無翅,要如何上天?”
“你忘了有‘天磴’在麼?”
胡周轉了轉腦筋,方才想起有這一物。他在天壇山峰頂虛皇觀見得一條石階斜入云端,原來那便是通天的天磴。
天穿道長趺坐著,閉目靜思,說:“天下萬峰皆有天磴,每一道天磴皆會如輻輳,匯向‘天柱’昆侖。通過天磴,便可走上天廷。”
“可、可既然天磴可通天廷,為何這石道冷冷清清,無人去攀?”
“因為有金甲天將把守。”天穿道長淡淡道。
胡周聽了這話,仍覺不對。即便有金甲天將把守,他們也應守的是中天之門,距地六千里。若是天磴真如此好上,世家子弟應如聞蜜之蟻,密密麻麻地聚于中天方是。可現實卻是無一人敢近那天磴。
“別憂心,去試試便是了。”少女說,“明日我便啟程,去往昆侖。”
“為何不從天壇山頂上天磴?”
“天壇山峰的天磴和羊腸一般曲曲繞繞,繞一大圈子,還是需匯至昆侖的,不如徑直去昆侖。
我需你去車行幫我雇一架車。”天穿道長睜眼,卻見胡周篩糠似的,抖成一片,遂問道,“怎地了?是怕沒有銀子麼?”
胡周顫著牙關搖頭,“我……我是怕沒命!”
少女柳葉似的墨眸一瞇,“又不帶你去,你怕甚麼?”
“不帶……我去?”
“上天磴之途兇險,抵昆侖之道便有馬賊埋伏,我攜你一凡人去做甚?凈給自己添堵?”
“可你也是凡人!”胡周禁不住叫出聲。
那少女卻唇角微勾,似是笑了。一剎間,那冰冷面容似綻開春華,笑意如薄日柔風,淺淺地抹在頰邊。
“你就當我是妖怪好了。”她說,“修了無情道的凡人,不算凡人。”
——
胡周到黎陽鎮車行里租了架小車。他與車夫熟絡,僅使了二兩銀子便將此事打點畢了。只是途中仍需換腳力,若是用五兩銀子買一頭青花騾子倒也不錯,可越近昆侖便愈發寒凍,有車輿板擋著風為好。
翌日清早,天穿道長在天壇山腳上車。一架小小的木輅車,兩面垂著竹簟,像一間破陋的小房子。胡周在車邊忐忑地徘徊,如對肉骨頭饞嘴的狗。竹席掀開,天穿道長淡雅的臉露了出來,胡周渾身一抖,卻聽得她道:
“怎麼,你想跟我去昆侖?”
胡周雞啄米似的點頭。他才不管天穿道長修的是勞什子無情道,在他眼里,她才不是妖怪,是個粉妝玉琢的女孩兒。
可下一刻,從竹簟中間忽地探出一枚傘尖,將他頂翻在地。胡周像在冰面上滑倒一般,夸張地翻了幾跤。天穿道長說:“不成,我主外,你主內,你需留在天壇山,守著我的米缸子,別教蟊賊把米偷光了。
”
胡周一抬頭,那木輅車卻已急不可耐地開動了,揚了他一臉沙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