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周挨在她背上,有氣無力地道:
“娘,我想吃包子。”
“小賤骨頭,哪兒有包子給你吃?”周寧寧在他的屁股上扇了一巴掌。
“去趕圩就有了,以前你去集市里,總能買幾只包子與我吃。怎麼現在便吃不上了呢……”胡周喃喃道,氣若游絲。
周寧寧沉默了,她拍著胡周的屁股,力道漸輕了,似是在哄襁褓里的孩兒入睡。
“睡罷。”良久,她道,“睡著了,肚子便不會餓了。”
胡周說:“我不僅不想餓肚子,還想吃包子。娘,我甚麼時候能吃上包子?”
“等你睡著了以后。”周寧寧冷酷地道。
睡夢里,胡周真夢見了無數珍珠似的潔白包子。它們連成一片,像一群白鴿般爭先恐后向他飛來。胡周欣喜若狂地張嘴去捉,包子們涌入口里,竟是樹皮的澀味。胡周呸呸大吐。
翌日,他在咕隆隆的肚鳴聲中醒來。日中時候,周寧寧趕圩回來了,胡周眼巴巴地看她兩手,卻見她手里真捧著一只紙包。
“喏,給你的。”周寧寧丟給他。
莫非是包子?胡周興高采烈地剝開油紙一看,卻大失所望,是小半只又干又硬的黑面饃饃。
可即便如此,卻也是不可多得的美味。胡周迫不及待地一嚼,差點硌掉兩粒牙。他用口水含軟了些饃饃,珍惜地吞下肚,一邊吃,一邊問周寧寧道:“娘,這饃饃哪兒來的呀?”
周寧寧挺著胸,得意地道:“偷來的。”
胡周立時變了臉色。
“我去到圩市里,正恰望見前頭走著個老瘋子,穿一件酸菜樣的皺道袍,緊緊抱著懷里的玩意兒。我心道那定是他的寶物,便叫一聲‘誰的饃頭掉啦!’他果真往地上瞧,腰一躬,懷里的紙包便落下來了,我拾了便跑……”
周寧寧說得洋洋得意,胡周卻將那咬了一口的黑面饃饃放下,又包回了油紙里。
他把油紙包推給周寧寧,“娘,你還回去。”
“還回去?”周寧寧將調子陡然一抬,聲音尖得幾乎能刺破耳鼓。“不是你說要吃包子的麼?我費這麼大心機,才拿到這饃饃來,你卻叫我還回去?”
“這不是咱們的東西,我不能吃。方才我不小心咬了一口,以后再賠一口給人家。”胡周說,拿手指摳著喉嚨,卻又吐不出方才吃的一口黑面饃饃來。
“小兔崽子!死沒良心的!”周寧寧罵他。“不是咱們的又怎麼了?饃饃是別人的,命不是自己的麼?你還要不要命了?”她氣鼓鼓地又打開那紙包,一把將黑面饃饃塞進嘴里,道,“我偏不還!偷到手的玩意兒便已是我的了,憑甚麼還回去?”
胡周跺了跺腳,嗓子氣得冒煙。他想起他爹臨終時摸著他的手,顫巍巍微笑的模樣,爹與他說“要做個實誠人。”于是胡周心里含著一口氣,他才不吃竊來之食!
周寧寧踢了他一腳,尖酸地道:“吃里扒外的死小子,對老娘挑三揀四的,我不給你東西吃了!”
胡周將身子縮成一只小小的饅頭,對她忿忿叫道,“不給便不給,我不吃賊婆娘偷來的玩意兒!”
周寧寧氣得發絲倒豎,又狠狠打了幾下胡周的屁股。可興許是因那屁股瘦巴巴的,沒甚麼肉,打得手疼,她終于歇下來,將胡周撇到一旁,不顧他了。
接下來的兩日,周寧寧果真恪守諾言,一口吃食都沒給胡周。胡周肚子響得如雷鳴,跪在神像前。神龕里供著一只豬樣的瑞獸,聽說是叫當康,會于豐年出現。胡周不曾見過它,不過他想,若是見了當康,他還需如現今一般餓肚子?
一只蝗蟲跳到當康臉上,又飛落下來,胡周伸手一捉,將它捏死在手里,放進嘴里嚼。
飛蝗吃了他們的大米,胡周用力嚼著,欲從這蟲兒里吃出米味,可到頭來只有一種惡心的腥味兒。胡周躺下來,喃喃道:
“好想吃包子啊……”
餓了幾天,睡夢里的包子也不再白胖。饑餓如燎原烈火,無時不刻不在身上燒。胡周昏而復醒,不知晝夜。當他再度醒來時,卻發覺眼前蒙了一道黑布,一陣蜜似的脂粉氣黏黏糊糊地襲來,他驚覺自己正倚在周寧寧臂彎里。
他被周寧寧抱在懷里,臉上蒙著黑布,看不清四周。他輕輕一動,方想開口叫“娘”,卻忽覺臉上被拍了一拍,周寧寧輕輕地“噓”了一聲。
于是他感到周寧寧在抱著他慢慢地走,四周有些嗡嗡的聲響,像有大團蒼蠅在吵鬧。周寧寧嘴巴一撇,開始哭泣,胡周聽見了她稀里嘩啦的哭聲,像一張宣紙向左右扯開。
周寧寧哭道:“我的孩兒……好苦的命哇!”
四周烏蠅似的喧聲安靜了一瞬,周寧寧繼續哭天抹淚道:“孩兒他爹走得早,如今卻又教我撞上了白發人送黑發人的好事!這娃子性子厚道,隔壁家的王二向他討吃食,他全送了出去,自己一點兒也不留,竟生生餓死了!”
胡周先時聽得莫名其妙,后來便滿腔怒火,這尖腮女人,拿他當死人來誆錢呢!
他欲要掙動,卻忽覺臂膀一痛,原來是周寧寧死死按住了他,指甲甚而深陷進肉里。他還欲開口叫,又被周寧寧扇了一巴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