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性情留著只會礙事。”那道士說,“打個比方,那便如科舉里不考明經、進士了,那不是容易了許多?”
“有理。”少女思忖著道,“我不愛讀書,一讀書便頭疼。也不愛修道,一修道便肚子疼。能修少一些,也算是極好的。”
“這生神斷情道用俗語講,那便是‘無情道’,因比常人少修兩道,故而進益飛快。旁人方到山腳,那修無情道的早已攀到山頂。但也有個壞處。”那道士說,“就是不易堅持。修這道的人縱使突飛猛進,可總不能天長日久、日日狂奔。有時到了最后,反而力竭,比不過那穩扎穩打之人。且易反噬,若動情念,便會內炁大傷,成個廢人。”
少女對此似是充耳不聞,她將書封上寫著“生神斷情經”幾個大字的經卷往胳膊下一夾,面無表情地道。
“好,從今日起我便修無情道了。”
文廟中的道士們一顫,他們知道,興許不多時,便要有一個混世魔王降于天下了。
“姑娘,勸您三思……”方才發話的那修士自知自己多口,冷汗涔涔,忙不迭道。
少女道:“我三思過了,你若阻我,我便斬你這業障。”
“現在,我便是個無情的匪賊了。”
她用傘尖敲了敲地,又冰冷道。
“把陶鬲拿出來,我要劫走廟里所有的飯。”
——
從那一日起,少女便開始鉆研生神斷情道。
她本就天資過人,再修這無情道,更是如一飛沖天,接連開五柄仙劍。
只是此道對她的摧損愈來愈顯。她漸而分不清事之緩急、輕重,因為無情,故而已將一切一視同仁,仿佛只余軀殼這一空殼。可在旁人看來,她仍是個清麗脫俗的少女,除性子古怪些,與常人無異。
山下的日子暗流洶涌,天穿道長的生活卻一成不變。
世家鉆破腦袋,絞盡腦汁地要除她,可天穿道長卻視其為家常便飯。她一如既往地五日一下山,或買線香,或買燈油、供果,順手將來刺之人打趴在腳下。
這一日,她一如往日地入了黎陽市鎮,卻見得迎面行來一個青褐玄冠的少年,生得憨厚老實,濃眉笑嘴,兩眼卻黠光閃動。
那少年挑個擔子,擔上掛滿書畫。見了天穿道長,他兩眼一亮,趕忙湊上前來道:“姑娘,姑娘,看看字畫罷!”
未等天穿道長應答,他便殷勤地解下竹擔,托起一張畫兒,道:“你瞧,這是黃荃富貴,那是徐熙野逸。我同書畫院的才子有交情,這些字畫雖非原本,卻也是極有才氣的摹本,大幅五兩,小幅二兩,這價公允,姑娘意下如何?”
天穿道長避開那少年,平淡地道:“我看不懂字,賞不懂畫。”
那少年不依不饒,又從擔子上解下燈球,笑嘻嘻道,“那姑娘你看,這燈球這般漂亮,戴到頭上,可勾人得緊。燈夕快到了,我便宜些賣予你,瑪瑙地,二兩銀子,成不?”
天穿道長回過頭來,敲了敲他架子上的畫。
“你這紙薄如蟬翼,宣紙多層,怕是連摹本都被你一揭為三了罷,哪兒值得上五兩銀子?”
“還有這印色不對,恐怕是你盜刻名章,往畫上添了款罷。”少女一一指出他的貨中疵漏,“還有這瑪瑙,是染過色的石子麼?”
那少年聽了這番話,汗出如漿,卻仍硬著頭皮隨在她身旁,嘿嘿笑道:“姑娘真是好眼力,這樣罷,我將身上的東西折了半價,一齊賣予你,如何?”
這小子仍不死心,一心想賣空身上的玩意兒。天穿道長斜睨著他,道,“你是甚麼人?穿得似個道士,行頭像個貨郎,耍花招時又是個騙子。”
那少年咧嘴一笑,兩顴鼓起,像一對小饅頭。他道:“我是道士,也是貨郎,卻不是騙子。”
天穿道長說:“騙子都不會承認自己是騙子。”
少年說:“姑娘,我誠心做買賣,你何必這樣污我?”天穿道長走一步,他便跟兩步,像被魚膠黏住了似的。一路走,他便一路叫賣銷貨,一會兒說麻糖好,一會兒說珠串妙,饒是修了無情道,天穿道長也不禁覺厭煩,甩袖道:“你跟著我做甚?我不會被你騙到的。”
憨實少年道,“今日騙不到,興許明日便騙到了呢?”
“你已承認你就是騙子啦?”少女道。
那少年臉一紅,又嘿嘿笑道:“大信似詐嘛。”
天穿道長說:“我身上沒子兒,你隨著我十天半月,也騙不到錢的。”
說著,她將自己袖袋往外一翻,只見那袋里空空蕩蕩,只摸得一枚銅板出來。
那少年見她著實窮酸,不免泄氣,卻也強笑道:“今日無錢,明日指不定有錢嘛。若是明日無錢,這輩子也還有望掙得大錢,到那時再騙不遲。”
少女說:“如此說來,你是在看好我嘍?”
“那是自然,我瞧姑娘天庭飽滿,豐隆寬厚,是富財之相,是條大魚。”那少年緊跑幾步,諂媚地笑,“姑娘,我跟定你了!”
白日高懸,正午陽光大盛,映得人世燦爛無比。白衫少女邁步而行,那青褐少年在其后亦步亦趨。天穿道長目光后瞥,卻見那少年著一對破爛草履,露出的腳趾頭上滿是水泡,亦結了許多血痂,不知已行了千百里路。
可他卻似是對腿腳上的疼痛渾然不察,依然笑容可掬地向她叫賣貨架上的小玩意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