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火焰騰騰而起,輝光閃爍。
“看著他們仍存于世,文易情便心滿意足了。”他道。
用罷饃餅,兩人并肩眺望遠方。四處盡是斷井頹垣,滿目瘡痍。此處雖非漠北,卻荒涼如戈壁灘。
夜幕里,一列漆黑的影子在路上艱難跋涉。他們皆頭戴箬帽,襤褸衣衫,渾身瘦得只余骨架子。祝陰見了他們,道:“是離鄉的災民們。”
易情痛心不已,“以前的我不是費了九千年工夫,已借天書將此世書得物阜民豐了麼?”
祝陰蹙眉:“聚沙難,散沙易。天廷若有心攫取人世福分,一夕便能毀去您九千年心血。”
這時,身旁突而傳來一個聲音。“這話對了一半。”兩人轉過頭去,卻見天穿道長端坐于火旁,平正頭身,目光沉靜,聲音柔如細雨。
天穿道長道:“從許久以前開始,天廷便已取走人間福分,在那往后,便是凡人上登天磴,自天廷竊來福運。”
易情一驚:“您是說……福運是我們……偷來的?”
“若非如此,你以為為何有這末多人欲修道升天?那是因為只有紫宮方有福分。”天穿道長徐徐地嘆息,“只是,凡人升天后,多迷亂于天宮乘肥衣輕的日子,漸而忘卻了為萬姓謀福之初心。”
“所以,興許不是你有多異乎尋常,方才遭天廷眾神擠兌。”天穿道長的目光如狹刀一般,深深刺入易情心里,“只不過是你一直牢守本心罷了。”
夜深了,祝陰再度背起他,兩人同篝火邊的眾人道別,再度踏上山徑。月光灑下來,落在地上,像一片蒼白肌膚,他們在這蒼白里行走,易情沉默不言,只是抬頭遠眺。
昆侖之上,天磴已絕,那殘余的石階便如一道斷虹,永遠橫亙于穹宇中。
祝陰察覺他抬頭,問道:“師兄,您在看天磴麼?”
易情含糊地應聲。
“您該不會是欲回天廷罷?”祝陰的聲音里流露出一絲慌忙,“咱們好不容易方從那是非之地里逃出,您便又想跳回火坑里去?”
易情縮著頸子,一言不發。
“沒有福運又如何?您是神明,祝某是妖,不受福禍所囿。若您是擔憂不能再從天廷竊來福分,凡人終究會逝去,無為觀的諸位總有一日會死,您不必為他們冒這險。”祝陰有些急了,連珠炮似的道。“您也瞧見這天書之外的世界了。雖不如書中的好,卻到底是現實,無論如何,總能過得下去的。”
“何況,瞧您這身子!手腳動彈不得,與廢人無異,如何能去攀天磴,上天廷?”
易情一時語塞,別過臉,道:“我確實沒甚麼能付出的代價了,但若以魂心為最后的籌碼,倒也能換得一兩條手腳來。”
“您不許這樣做!”祝陰怒喝道。
這喝聲劃破寂靜夜幕,群鴉撲簌簌而起。易情亦輕顫一下,察覺到自己所言驚著師兄,祝陰放緩了聲,道:“魂心只有一枚,您那魂心再碎,祝某說不準便再補不回了。神君大人,祝某不想再與您……陰陽兩隔。”
一片靜默里,他們踏著薄紗似的月光,緩步而行。
良久,易情卻搖頭道,“祝陰,我大抵還是會上天磴的,不管需付出甚麼代價。”
“為何?”祝陰的聲音里帶著恐懼和失落。“那里有九重霄,有一十萬天兵,比天書中描繪得更為可怖!”
“你是燭龍,對罷?”
祝陰遲疑了一會,緩緩點頭。
“你知道‘燭’一字是何意涵麼?”
“祝某聽您解過《儀禮》,其中有一言:‘火在地曰燎,執之曰燭。’”
“我五行屬木。你是做火燭的命,我是做柴薪的命,如此看來,咱們是同命之人。”易情又問,“燭火與柴薪燃燒,會生出甚麼?”
“會生出……灰燼。”
易情搖頭,“不對,是光明。”
祝陰說:“即便有光明,那也是一瞬的光明。化灰之后,甚麼也不會有。”
“但就是為了這一瞬,我愿化作塵燼。”
易情說。
“我要再上天廷一次,將一切了結。若天日不欲光澤凡世,那我們便燃起燭火柴薪。”
第五十四章 寒暑移此心
思緒猶如鴻雁,飛越重山復水,飛回往昔。
草留雨碧,月映寰瀛。月牙兒像瞇起的眼縫,靜靜地望著山徑上落寞而行的兩人。回內房的路上,易情倚著祝陰的背,喃喃道:
“祝陰,你……如何看待我?”
那聲音細而弱,如飄飖的風兒擦過祝陰耳旁。祝陰恭謹地道:“自然是萬分崇敬了。”
易情卻夢囈似的道:“可待你知曉往事后,你會恨我。”
祝陰埋著頭,臉龐鼓得似饅頭:“既然如此,那索性還是不知的好。”
“不,你定然會知道的。”
易情閉上眼,憂心忡忡,往事猶如元宵時的蟠螭燈于眼前輪轉而過。少司命為他在天書中揭示了過往的一切,讓他知曉自己是祝陰以神君的魂心復生的又一位神君。可那魂心里殘存的回憶時時化為夢魘,教他膽寒心驚。
他如今已然知曉,在紫金山下與小蛇相遇之前的神君是為何人。
若是祝陰得知過往之事,定會無比恨憎他。但易情不欲隱瞞。他余日不多,如今非但是四體,連知覺也將散去。
易情左思右想,還有甚麼法子可上天磴?
擺于他面前的正有兩個難題,一是他渾身癱死,連一步也行不得;二是天磴已絕,他甚而不可行至第二重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