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心如一道流星,落進松林間。墨跡如魚一般追逐著那光亮,交織成人形。那人背手立于松林之中,直領紅袍,玄冠烏靴,腰懸棗木牌與銀鎏金劍,是個神清骨秀的少年道士,卻以紅綾縛眼。
因為少司命曾言,他們已陰陽兩隔,永不可得見。
他心里存著一點狡獪心思。既然少司命只說了不可得見,那他便要舍棄雙眼。
如此一來,雖見不到神君容顏,卻仍可伴于其身邊。
天書中的神君是他的心愿,那位神君名喚文堅,意氣飛揚,并未為人世與災苦挫得意冷心灰,常帶笑靨。
那麼,天書中的祝陰也該如他所愿。他顫抖著提筆,在天書上寫下七歪八扭的字兒。那書里的祝陰該做個服帖的師弟,對文堅百依百順。
晦暗閣庫中,燭火如暗海上的一粒孤星,飄飖跳躍。祝陰貼近天書,夢囈似地言語,對那書里的紅衣少年道。
“祝陰……”
“你既是我,我也將是你。你要將神君大人視作掌上珠,他既為世人遮風擋雨,你便要為他蔽雪除塵。”
“你羽翼已豐,將是招風致雨的燭龍。你將無堅不摧,所向皆靡。”
“然后你將會忘卻我的事,忘去過往與神君大人所度的繁花年歲。你雙目將瞑,因你有一半是我,是書外之人,但若合上雙眼,你雖不可見神君形容,卻能與他同游天下。”
“祝陰,我將軀體、容貌、聲音、情性與第一件寶術‘風雨是謁’交予你。我將幾近一無所有,連人形也將潰散。”
“興許有一日,你會想起此事。到了那時,我將是你,你也將是我,我們將會合而為一。
”
指尖開始破碎,像紙屑一般從白骨上剝離。祝陰如遭臠割,似有無形的鐵刃在對他千刀萬剮,然而他卻始終揚唇微笑。
他削去了大半魂心,投入書中,如今骨肉碎裂,不成人形。天書紙屑紛紛揚揚而落,覆在他周身。后來他如一只由紙片堆壘成的人,無眼耳口鼻,只有個模糊的輪廓。
于是他一半魂心留于天書之中,做文堅的那紅衣師弟,一半留于天書之外,久久眺望著書中光景。
忽然間,他想起了在紫金山上與神君嬉鬧的歲月。槐花飄落,浮香郁郁,仿若黃粱美夢一場。
祝陰闔上眼,像是從此陷入沉睡。
“……在那之前,我會守望著神君大人,伴于他身邊。”
“我會……成為他的‘天書’。”
第四十一章 寒暑移此心
祝陰將自己的魂心分作兩半。一半是以紅綾覆眼,在天壇山上做道士的俊秀少年,另一半卻是由紙屑壘堆作的天書。一半在書中,一半卻在書外。但不管是哪一個他,皆在凝望著文堅。
他覺得自己似是未出閣的羞怯小姐,躲在天書之外窺著神君舉動。神君的一顰一笑皆讓他魂牽夢縈,如癡如醉。
他的魂神潛入天書中,天記府琉璃釉瓦流光溢彩,水晶石如棱棱奇花。祝陰暫化作人形,著一襲緋衣,配靈鬼官棗木職牒,帶一支銀鎏金劍,悄至府外。
府前栽一株仙槐,亭亭如蓋,祝陰在那樹下徘徊。他望見三省堂的簾櫳在清風里飛揚,如蟬翼的紗簾后露出大司命端坐于案前的挺拔身姿。文堅低眉垂眼,伏案疾書。
祝陰望著大司命俊俏秀雅的眉眼,心如刀絞。
他多想悄悄兒行過去,叩響堂門。可他不能,因為他并非這書里之人,注定不能碰面。
冬溫夏清,寒來暑往,他在天記府的槐樹下趑趄徜徉。只是望著神君,他便歡欣不已。
他想,哪怕是在此處逗留一輩子,只要能將神君一舉一動盡收眼底——
他便心滿意足。
——
天書之外,天記府的架閣庫中。
燭火如死去的夜光蟲,漸漸熄滅。祝陰伏于楠木書案上,似已墜入夢鄉。少司命悄悄推開棋盤門,行入庫里。她駐足于沉眠的祝陰身后,望著他稱心滿意的微笑,短嘆長吁。
“燭陰……你竟在天書上寫了這樣的故事。”少司命捧起天書,喃喃道。“多麼完滿,無一絲波瀾。無為觀中諸人活成了他們所企盼的模樣,你也將同大司命一齊拜入師門,從此過那花成蜜就的日子。”
她垂眉低眼,望向天書里正于天記府外盤桓的祝陰,看著他意亂情癡的模樣,又慢慢搖了搖頭,似是自言自語道:“但這可不成,這故事太過美滿。天道素來是福禍相倚,福運與災厄分庭抗禮,若是太過完備,那故事便不可稱作故事,雖可一時在天書上寫下,卻終究留不得痕。”
“所以,”她狡黠一笑,指尖蘸了墨,在天書上輕點。“對不住了,燭陰,你所書下的故事,我還須替你改上一改。”
“為了教這天書里的世界可延續下去。”
她輕聲道。
“我要賜予你們災禍。”
指尖游弋之處,墨跡如鯉拐子般驚惶而散。少司命知曉,祝陰已觸禁忌,竟將自己的一半魂心投入天書中。因生者不可與死者相見,他若真同那神君相認,那天書里的世界便會從此潰散。
因而她微微糾改了一番。
在那天書里,祝陰雖心系神君,卻終不會識得易情為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