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來庫中不再留架閣官,少司命屏退眾星官,將這昏黯的庫房留給了祝陰寫畫天書。
祝陰晝夜不息,伏案勞作,猶如當初的神君一般。清油添了一回又一回,架閣庫中火光長明。他時而昏睡于案,又旋即驚醒,強打精神寫字。
少司命的天書只可賦予新生,故而祝陰心里生出一個念想:
既然不可讓神君起死回生,那他便只得再造一個神君。
祝陰乘隙溜出天記府,去往紫金山。歲寒林疏,草衰煙淡,他在青瓦茆屋前尋見了神君的一方小墳。他咬咬牙,用手撥開土,刨了許久,終見壽枋一角。打開槨蓋一瞧,里頭神君的尸身卻已化灰,灰堆里有些光輝照耀的碎片,仿若琉璃星塵。于是祝陰便知那是神君的魂心殘片,人死后,尸軀中仍存魂心,便如那舍利子一般。他將其小心收斂,赴往天廷。
他不再去云峰宮點卯,而是溜至懸圃中去削神樹建木皮。將建木皮烤焦后,他用其中焦油仔細地拼起魂心。雖裂紋遍布,卻勉強拼得個渾圓形狀。于是祝陰將那魂心放入少司命的天書中,將它置于書中的文堅身上。
魂心綻出殘破光芒,旋即一閃而落,融入天書的字里行間。祝陰看著天書中的世界,孤月暈散,天幕顯出暗玉紫。魂心猶如流星般劃過天際,落入朝歌黎陽的一戶農家中。
那倒不是農戶家中有嬰孩呱呱墜地,而是有一渾身血污男嬰被棄于那農戶家的茅草堆中。那男嬰的娘親咬斷了臍帶,將他拋棄,于是這小孩兒生來便沒了爹娘,沒了歸宿。
魂心自天際墜落,落入那嬰孩的胸膛。從此以后,那男孩兒便與眾不同。祝陰看著天書中的嬰兒,悲哀如漠漠夜色,蓋滿心頭。那是他的神君,卻是不曾與他度過紫金山中九千余年歲月的神君。如今的神君如一株初生幼苗,需由他澆灌培護。
少司命曾說,生人與死者注定永隔陰陽。祝陰本以為生與死便是這世上最遠的距離,如今他卻發覺最遠的距離并非是一人碧落,一人黃泉,而是神君在書中,他在書外,他們永不可得見。
“神君大人。”望著天書中的那幼弱身影,祝陰羽睫低垂,“祝某會在此護佑您長大。”
想了想,他又悲哀地添上一句:
“哪怕是在天書之外,在沒有您的世界里,我會永遠守望著您。”
痛楚卻如藤蘿瓜秧,悄然攀滿心房。祝陰望著文堅,便似看著水中月、鏡中花,那般的教人艷羨,卻終是遙不可及。他時而泣血哀鳴,在散亂的天書中將自己緊緊摟起。一個念頭如尸腐上的鴉鳥,久久盤桓心頭:
神君已死,他在少司命的天書上所寫下的這條新生命,真是神君麼?
世人有言,人便如一只精麗瓷器,回憶、記憶便是那瓷片,若是失了一二片,那便已不完滿。如今天書中的文堅與往時的神君全然不同,更無與他相伴的記憶。
他們二者,難道并非一人?
每每念及這一點,祝陰便覺百般折磨。他一面希冀著新生的神君可少歷些苦難,一面又絕望地察覺唯有經疾苦磨礪,方才可成就與他相逢時的神君。文堅是文堅,神君是神君。
目光移向天書,祝陰望見光陰已流轉至大淵獻之歲,雨淹十日,汪洋浩漫。土龍出江,浮尸多如蟲蟻。天壇山亦遭此患,茅屋藥圃被盡皆沖垮。
天壇山上一片狼藉,浮木枯枝宛若斷肢殘臂,被泥覆著。無為觀中人因肚饑而去了兩位,其余人皆面有菜色。饑餓是一場可怖的瘴霧,不知覺間便已籠蓋四野,奪人性命。
在一個細雨清晨,文堅忽而拾掇了荊筆、麻紙,背起書篋,踏出天壇山門。他泛舟攀山,一路歷雪雨風霜,終至昆侖。登上六千級天磴,玉虛宮仙子見他鶉衣百結,眉頭大蹙,道:
“來者何人?”
文堅微笑:“我是來討官兒做的。”
他身量不高,雖一身麻葛,卻仍打理得利落干凈。鴉黑發,新月眉,點漆眼,像一桿竹一般挺在殿中。
玉虛宮仙子的臉皺作一團,舒開來時卻帶了刻薄的笑:“你這小郎君,好生無禮!昆侖玉虛豈是何人皆可闖之地?中天星官要的仙童已然選畢,你請回罷!”
祝陰望著天書里的一切,無奈地嘆息。他知接下來會發生何事,文堅雖被那玉虛宮仙子低瞧,卻有磨而不磷之心,執意要做星官。于是他在玉虛宮中叩首長跪不起,額前膝下血紅一片,有金甲天將瞧他志堅心定,終是不忍,央請玉虛宮仙子將他收歸門下。
往后,文堅將經窮年累月之歷練,等時機到來,讓文昌帝君將其汲引至大司命之位。
祝陰正閉了眼,忽又聽得天書世界里的文堅開口,嗓音清亮,滿是少年意氣:
“不,我不走。非但不走,還要留在這兒辦事。
”
玉虛宮仙子白了臉,扭頭對金甲天將叫道:“攆他出去!”
文堅卻前邁一步,伸手指著仙子身后,笑嘻嘻地道:“敢問天仙,那是甚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