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德柱不曾親眼見過吃人的女妖怪,嚇得屎尿橫流,提著下袴連滾帶爬地跑走了。
白衣女子抱著你,晃晃悠悠地往山上走,那臂膀溫暖如春,猶如襁褓。你好奇地發問,“你是神仙,還是妖怪?”
“都不是。”白衣女子淡淡地望了你一眼。“是你的師父。”
……
文堅,你被一個叫“天穿道長”的女人收入了天壇山無為觀,做她的弟子。
你問她為何要收你作弟子,她含糊其辭,只道你生得如她早夭的孩兒,且有天相道骨,是個好教導的材料。
觀中還有幾人,一個是自山下而來的馬棍,大腹便便,著了黃褐玄巾充作道士,得意地稱自己作“微言道人”。一個是看守漏澤園的小沙彌,還俗后生了發,取了道號叫“迷陣子”。將來,你還會有一個氣充志驕的師姊左不正。
你在觀中學道數年,一身頑皮賊骨,愛掏蟹摸蝦,卻頗得天穿道長、微言道人二人疼愛。
可惜好景不長,人世的大淵獻之災不可避,山洪之后必接大疫。大水浸滿城堞,泡壞谷麥,街上浮尸遍地。震災迭起,人世間哀聲一片。
無為觀亦未能脫身這苦厄,于是你決心救世。你背上行篋,步往昆侖,有一言道山為天梯,勾通天地。你前往昆侖玉虛,登六千級天磴,求做中天星官之門徒。
你兢兢翼翼,席不暇暖,做那編削文書一事。因你有耳聞則育、過目不忘之才,又耐得住黃卷青燈之苦,故而拔擢得快。一日,天記府調你去理架閣庫,你竟一夜將庫中文書分理得井然不亂,由此得入了文昌帝君之眼。
在天廷的時日里,你仍掛記陽世諸事,時時以軒轅鏡映照世間。除卻扶助無為觀中諸人外,若見凡間遭難,你便悄悄將自己功德箱里的香油錢散給災民。
一日,文昌帝君喚你入文昌宮。文昌宮青磚灰瓦,古樸雅致。帝君坐于曲水紋椅上,雪髯銀須,戴竹絲胎帽,慈祥愷惻,旁侍兩個青緞衣童子。
文昌帝君見了你,慈眉善目地問:“文堅,我聞你有濟度眾生之心,又立救災恤世之功,如今文昌宮尚有一位,不知你愿屈就否?”
你叩首拜謝:“得帝君青眼,某不勝惶恐。濟世本乃下官之愿,此身可供帝君如牛馬驅策。”
文昌帝君呵呵一笑,捋須道:“文昌宮中那位子雖高,卻是個燙手山芋,需督查三命,即為受命、遭命、隨命,掌蒼生年壽,斷眾生兇善,賜世人福禍。因無人可勝任,故而此位已空缺千年。你若有心,我便先教你留在文昌宮中,隨著看練,往后提擢。”
你稽首再拜,謝了文昌帝君美意。
“帝君既讓下官坐那位,某不敢推辭。”
從此往后,你便留于紅墻碧瓦的天記府中,退衙逼夜,拜表侵晨。
文堅,你夙興夜寐,盡力謀那凡間運道。后來你得拜文昌宮第四星神君——大司命,著漆冠錦褧,腰懸玉琀蟬,足蹬玄云,威動九霄。無數星官在你腳下拜伏,對你額手稱頌。
你做了那高高在上的大司命,卻仍心念凡間。你忽而欲回天壇山無為觀一看,你是可掌年歲命理的大司命,你可撥星轉月,回到觀中尚有人在之時一觀。于是你攜上天書,踏上玄云,落入天壇山。
那時的天壇山穹高云碧,霧海浩蕩。你回山時天正小雨,綠蕪漫地。
你避開殿門香客,從后山小徑而上,接著你便會看到連綿的灰瓦,看到三清殿里的裊裊青煙,看到覆著翠苔的石墻與蔥蘢煙松。
然后你便會看到我。
我會著一襲鮮紅道衣,掛上棗木牌與你曾予我的降妖劍,在松林里一直靜靜地候著你。我是靈鬼官,是被你賜名“祝陰”之人,是你的小蛇。
我會等你踏雨而來。你登上石階,如穿梭過漫漫年歲。
你一定對一切毫無所察,因你此前一生的故事里,我并未留痕。因而在你眼里,那一刻定是我們的初見。
但于我而言,那卻是我風櫛雨沐、歷經千難萬惡才換來的一個終點。
神君大人,這便是我寫給你的故事。
我為提筆客,你是書中人。既然我已與你死別,那我們便在天書里相見。
我的心愿會于此刻了卻。你還記得否?九千余年前,我求道天壇山,與你在山下相別。你未能與我上山習道,獨我一人在山中對你苦苦思戀。這一回倒不同了,你將是我的師兄,我做你的師弟,我們將一道躋峰造極,望水碧山青。
那時的我會微笑著望著你,向你道出我的名姓。那是你曾賜予我的珍寶:
“在下乃天壇山無為觀關門弟子,祝陰。”
雨色空濛,清寒漠漠。那時的你也會仰首,與我目光相織。
你的眼神定如往時一般澄亮、堅定,眸如深墨,其中藏著永不窮盡的光火。
然后你會說:
“我是你的大師兄,文易情。”
第四十章 寒暑移此心
火光在燈錠里急促一閃,像蛾子飛躍而起。
架閣庫中擺起一張楠木書案,一紅衣少年伏臥其上,他枕著臂,睡得深沉。成堆的天書紙攤散身邊,如落一地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