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太虛弱了,為了改纂天書而無數次獻出自己的身軀,這具軀體亦在漸步踏入棺柩。
一伙兒披珠紈綺翠的婦人出現在殿門處,吃吃發笑著行過,未看倒在地上的神君一眼。
幾個流丐扛著耨镈走過,草履不客氣地踩過神君衣角,揚長而去。
著緞褂的混混兒牽驢而過,見了臥倒于地的神君,飛出一腳,將他狠狠踢開,唾道:“哪兒來的死人,晦氣!”
“起開去,別擋了道!”
雜沓腳步響起,自始至終,無人將他扶起。神君抱著竹杖,咬牙站起,靈官廟也不入了,一搖一晃地離去。
青瓦小院柴扉虛掩,神君將濺滿泥水的白布裈衫換下,替上壓在衣箱底的玄色圓領緞袍。一面咳著,他一面將未修的天書紙收斂作一疊,抱著紙頁,一瘸一拐地行往溪邊。
紫金山上,暮色冷曠,野菊紫的天幕下流水泛泛。神君一襲黑衣,身影單弱,如一片薄刃。他坐在清溪邊,將一張張寫滿了字的青檀宣放入水中。紙浸了水,初時像輕舟般啟航,后來卻又飄旋著沉入水底,再也不見。
他望著那沉水的紙頁,心頭如灌沉鉛。他想起自己當初是如何磨而不磷,大言不慚地稱自己心堅如鐵。
并非如此,他十分清楚,他是個怕死鬼,膽小、怯懦、既怕疼也怕死。他從來是一個偽作神明的凡人,若蹉跎了千萬年時光而不得讓塵世有起色,他便會意冷心灰。
一點晶瑩滑過神君的頰側,像天際墜下的流星。
有腳步聲自身后響起,他知道是祝陰。
“祝陰,”背對著祝陰,神君道,“我這一輩子勞而無功,本以為能至死未悔,卻仍心有抱憾。
”
話尾漸淡,隱沒在暮色里。
第三十七章 人生豈草木
臥房中未挑燈,晦暗無光。
神君伏于榻上,咳嗽連連。
他對祝陰稱自己感了風寒,暫讓祝陰莫進臥房,免得亦膚閉而熱。祝陰進不得臥房,隔著支摘窗,將蛇腦袋探了半截進去,可憐巴巴地道:
“神君大人,和我出去耍罷,我想同您踢鞠球。”
咳嗽聲自房中傳來,神君斷續地道:“再等等罷,我折了腿,待生好了,再隨你一同去頑。”
祝陰又哀求道:“那陪我一塊兒玩紙葉子、玩六博,或下山去坐舫船,尋撞戲……”
“過段時日罷。”神君依舊微笑著,這樣答他。
祝陰垂頭喪氣,從支摘窗下鉆出院來。他在院中盤桓,百思不得其解。他讓值年功曹將紫金山下的年歲凝滯后,凡世便周而復始地輪轉著一年的光景,時光再不前進,世人對此不察。祝陰于此舉沾沾自喜,如此一來,神君的故人便不會辭世,會永遠活于此年。
但神君已不再編削天書,卻愈發悒悒不樂。祝陰困惑不已,他不過是欲與神君共度這山間年歲,可神君醉心于編修天書,時時冷落了他。
紫櫚楓葉下,黃落草木間,紅衣少年坐于抄手廊上,癡癡地呢喃。
“神君大人何時才能瘳恙呢?”
輕煙倏起,人影飄散,小蛇無精打采地盤起身子,鉆入紅葉底。
過了幾日,神君許祝陰入房了,這回倒不是因為身子瘳健,而是因為他著實一病不起。祝陰熬了四逆湯,神君吃了仍不見轉好,反倒咳得似要將心肺嘔了一般。祝陰化作蛇形,去咬了幾只山雞,日日給神君做芙蓉鳳脯,欲滋補他身子,但神君也不愛動筷,那山雞最后仍落了蛇肚。
祝陰忙上忙下,勞形苦心。服侍神君吃了沿階草根湯后,他伏在榻邊,瞇一瞇眼,便累得打起盹兒來了。
他昏沉沉地睡著,忽而覺得夢里飄來一股清冽的槐香,還間雜著些教人心動神馳的氣味。似有人撫上面頰,細細描畫他眉眼,又似有雨落進眉間。
祝陰醒來時,已是翌日清晨。虛牅半敞著,露出外頭一片白懨懨的天。室中依然暗慘無光,剔彩柜上的掐絲瓶里歪斜地插著支風車,“吉祥安康”四個字兒在蕭蕭秋風里緩緩地轉動。
左眼有些發脹,一刺一刺地痛。祝陰用手捂著,這是他仍為蛇形時留下的傷。有一方士剜去他眼眸,自那往后,他這眼便再未復生過。平日雖用術法擬了只金眸放進眼眶里,卻不可視物。
此時他抬眼一瞧,卻見神君半坐在榻上,背后墊著白地長命軟枕,手里攥著鯊皮鞘,葛帳垂下來,蓋住了半邊臉。祝陰只能借著晦暗天光瞧見他清瘦的下巴,有種無端的素麗。
“神君大人,您醒了?”祝陰迷糊道,“我去替您燒水洗面,給您熬姜粥。”
神君點了點頭,卻伸手捉住了他腕節,“別急著走……我想與你說些話。”
那聲音不如往時一般虛孱,平緩如流溪,教祝陰感到安心。
祝陰眉間陰翳散去,神色似放了晴,問道:“甚麼話?”
他心想,看來這幾日的藥膳果真有效,神君將轉好了。
“你可乘風遠至萬里,翻山越嶺,不在話下。不知你還記得你許久以前在天壇山學道時的師長、門徒麼?我那時閉門捉筆,不曾見過他們最后一面,他們后來可還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