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少塵間會疾苦稍減……”神君喃喃道。
祝陰卻冷酷地道,“不會減少的。您予他們福運愈多,天道以為人間可消解如此多苦厄,便只會降下更多禍難。到頭來,災荒延綿不斷。您不可能將這凡世命理重寫一遍,無論您如何勞苦,皆如水中撈月!”
“……神君大人,醒醒罷。您這是抱薪救火,剜肉醫瘡。”
祝陰連珠炮似的說了這番話,其實心里卻藏著個隱秘的心思:若是神君不再執拗于纂寫天書,是不是便從此不必受苦?是不是便能得閑多瞧他幾眼?
室中黯然無光,唯有蒼碧樹影于壁上輕飏。神君似被他所言震懾,愕然張目,神色一片空白。
一股悔意忽而涌上祝陰心頭,先前的洶洶之氣霎時而消。
“神君大人……我……”他支吾道,“我不是故意與您說這些的,只是……”
神君卻輕輕慢慢地搖起了頭。祝陰看清了他的臉,堆滿了倦意。如今的他像一觸即裂的春冰,脆弱不已。
“你說的對,祝陰。”
神君低下頭。
“興許我是該憩息片刻了。”
自那往后,神君果真如祝陰所愿,從此停息了修纂天書一事。
他不再去翻天書,也不再于五鼓天時爬起身來,點起瓦豆燈,勤奮地捉筆疾書。微霜凄凄,金螢飛舞。他時常靜靜地坐在檻木上出神,回想過往,只覺是黃粱一夢。
然后他忽而覺得自己疲入骨髓,覺得自己如燭淚蠟灰。一直以來他勉力燃燒自己的性命,欲放光明,如今卻發覺自己并非星火,而是飛蛾,早晚會撲入火中,斷送性命。
但些微的希望總歸是有的。神君喚來祝陰,一面咳著,一面拿悲哀又柔軟的神色道:“祝陰,我這些天來掛記著你的話,左右咀嚼了幾回,覺得你所言確實有理。
我不該伴風搭雨、纏身冗務這般久。”
祝陰聽聞他愿意放下心來暫息,喜上眉梢,拼命點頭。
神君又接著道:“只是,我既已決定修篡天書,也不好半道而廢。我決定一日只修三頁紙,從長計議,你瞧這樣可好?”
以前的神君一日可修上三百頁、三千頁天書紙,日日如此,持續千年,可說是不要了性命。祝陰聽他愿放慢些步子來修天書,自然大喜,忙不迭點頭道,“好,自然好。如此一來,我也能陪著您多些時候。”
“我還需些青檀宣與竹梃筆,墨錠也需補些,你能替我買來麼?”神君央求他。
祝陰得意忘形,幾乎要化作蛇形,將尾巴高高翹起。他一口應承,“自然!您有甚麼請托,我祝某人皆能立時竣事!”
說著,紅衣少年便撒腿奔出書齋,像一條面前掛著肉骨頭的叭兒狗,屁顛屁顛跑走了。
待祝陰走了有一炷香的時候,神君才艱難地捉過榻邊筇竹杖,下榻踩著麻屨,一瘸一拐地行出書齋。
榛蕪莽莽,山中風露高寒。神君跌跌撞撞,在漫野紅葉中穿行。千年以來,他埋首修葺天書,下山之時寥寥無幾。
他要去看如今凡世究竟變成何等模樣,看他九千七百二十三年來寫就的世間。
行了許久,他步入塵囂。墟市生煙,市厘空寂,他望見無數枯骨散于道旁。乞兒以舊布裹腳,在地上如菜青蟲般挪騰乞討。鋪席上擺著斬斷的人肢,旁立一木牌:“地雞,百文一斤”。瓊樓玉宇不復,斷壁頹垣,滿目凄涼。
神君望著眼前的一切,怔然而立。
天災地孽依然在禍害人間。
他忽覺心頭一墜,幾乎無法呼吸。
他不知祝陰已要挾值年功曹將紫金山下年歲盡皆凝凍,因而他所見之景是千年以前白骨露野之時。天廷如今奸佞瞽言妄舉,上下大亂,竟也無人去糾值年功曹在人間所為。且雖年歲已止,值年功曹卻獨放了道觀、伽藍依時而動,故而香火倒也不曾斷過,天廷星官竟未瞧出端倪。
若是此時叫值年功曹解了這凝凍時光的法術,神君興許便會瞧見九千年后民康物阜、人稠物穰的繁花美景。
可惜他并不知此事,且將這頹垣敗井的塵寰望在眼里,登時滿心絕望。
神君緩緩踏上回山的小徑。
下山時,他抖抖索索,如遲暮之人。上山時,他卻有氣無力,全然一副日薄西山之態。
他一面走,一面心緒如麻。他開始回想起過往的一切,瘋也似的追憶自己究竟做錯了何處。最后他茅塞頓開,興許從根本而言,他就不該修葺天書,不該做那司命神官,不該步入天廷,不該生于人世。
祝陰的話縈繞耳側:“你所做的一切皆是無用之功!”這話令他動魄驚心。
神君垂著頭,忽發覺青石階上落下了幾粒渾圓的水跡。
他抬頭張望,欲尋空中雨云,卻并未尋見。
雖未落雨,可青石上的水跡愈來愈多。他忽而發覺不知何時,自己已涕泗交頤,淚流滿面。
回小院的路上,神君繞了原路,行往靈官廟。
他想起許久以前自己曾為廟中阿阇梨畫過祛邪畫,不知如今廟中是否還有僧人。
可只行了一半兒的路,他便跌倒在地。
他扭頭一看,卻見自己的腳踝折往一邊,身上肌膚剝落,簌簌地流著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