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陰接著道:“您重補天書,約莫要多少久?”
神君垂頭,“興許要很久。百年……千年,甚而需費萬年光陰。”
這話教他有些慚于啟齒,可點竄天書便是要如此之久。但誰知祝陰聽了之后反而大喜若狂,撲上來牽著神君的手道:“真要這麼久麼?”
“嗯。”神君猶豫著點頭。
祝陰面紅,眼里流露驚喜的光,道:
“那接下來的百年、千年……甚而是萬年,我都能伴于您身側了。”
晴風拂柳,鴶鵴啼雨,春光無限。神君伏案提筆,屏氣斂息,在天書上寫字。
他竊來息壤、蘆灰,央祝陰用以填洪。洶流終于止扼,可水退后僅剩一片斷壁殘垣。
夏雨生綠,梅熟蒂落。神君案邊天書紙已壘摞如有小山之高,他一面輕咳,一面落筆。金陵里災荒稍減,神君自三年前改起,以前三年閭巷義倉儲糧平災,死人少了許多。他將河堤換作數十枚一尺六寬厚石條壘砌,以防決堤。為改寫這一命理,他動用了萬人之量的天書。
夜靜晚涼,紅葉落窗。神君下筆如虬,渾身纏滿染血細布。金陵洪災已止,可黎民依然陷于荒饑,子民食蠃蛖之肉,疾病橫行。海岱仍有旱蝗,為抗重稅,又有兵災迭起。神君奮筆疾書,一刻不停。
雪色清苦,朔風徘徊。神君往皸裂的手里呵著氣兒,踉蹌著行出書齋。紙頁散了一地,紙堆已擠滿齋室,遮蔽窗牅。書齋里放不下,堂屋里也開始堆起了天書紙頁。
神君踏雪回到臥房中,一推槅扇,卻見火盆里燒得正旺,渾身暖意融融。燒了水洗凈臉,神君疲憊地翻身上榻,卻見祝陰玉體橫陳,藏在寢衣里等他。
“你又做甚麼?”神君沒好氣地道。
祝陰作出一副羞答答的模樣。“神君大人,我想過啦,前些時候是我不好,不該對您用強。您是神祇,我該對您焚香禮拜才是,連您一根指頭兒都碰不得的。”
他翻了個身,把凝脂似的脊背向著神君,臉紅耳熱道:“該是您來入我,您要如何罰我,盡管來罷。”
神君卻只是上榻躺下,并不碰他一下。
祝陰等了許久,皆未等到神君來同他親熱,失望地轉過身。
可就在此時,后腦忽而一緊,他被拉了過來,溫熱的唇瓣覆上他的唇。祝陰如遭雷劈,神君親吻了他。只見神君墨眸半睜,眼波猶如虛夜月光。
素雪皚皚,夜靜山空,兩人共枕而眠。
“別急,祝陰。”神君微笑,“我們還可共度萬年良宵。”
第三十四章 人生豈草木
紫金山中,峰色雄麗,榛影清蔭。
一紅衣道士佇立于小院書齋中,垂首望著齋主留下的記牘。
不知覺間,他已涕淚交下。那是萬年之前,他在此處與神君大人留下的記憶。縱主子不在,這間青瓦小院也施上了平安符,久久不腐,那記憶亦留存于此,天長日久。
祝陰闔上眼,思緒像野草在心中蔓生。他回想著至今為止的一切,忽覺頭暈目眩。
他想起自己是天壇山無為觀中的弟子,與師姊左不正負了師命一齊下了山,卻發覺他們所至之處是浮翳山海。浮翳山海的群龍攛掇他一齊向天廷揭起反旗,而他為解心頭困惑,前來紫金山,在書齋中尋見了齋主記牘。
閱罷記牘,他悲不自勝,卻也覺思緒如皂絲麻線,交纏不清。
在他記憶中,他所信奉的神祇分明是荷衣蕙帶、登天撫彗的少司命,是個芳姿少女。可瞧這記牘里的敘寫,他又隱覺齋主是個男子。
記憶出現了混亂。祝陰試著回想起萬年前之事,卻覺雖有隱約輪廓,卻覺得似有諸多舛錯,無法榫接卯合。他隱隱有些萬年前與神君在紫金山共度歲月的記憶,明晰些的卻是自己入了天壇山,在那處學道,直至今日。
這一切究竟是怎麼回事?
祝陰頭痛,放下記牘,將束眼綾帶纏在腕上。正在此時,蓬門忽敞,一個影子溜入。祝陰抬眼一望,卻見是只黃毛虎頭龍,正是他的舊友龜茲毒龍。
龜茲毒龍畏縮地爬來,道:“燭陰,你原來在此處。”
祝陰點了點頭。他瞞著群龍來到了這小院。
龜茲毒龍轉著腦袋道:“金翅烏龍王暫回龍潭,說是要取金火爐鍛大捍刀。那天廷有一物極為厲害,若是被其斬中,便會立時墮入九泉十殿之中,連魂神都遭泯滅。若咱們真要征討天廷,需得小心那物才是。”
“那物是甚麼?”
“是首山之銅所鑄,本為橋山陵所藏的——軒轅劍。”
祝陰心中掠過一絲陰霾,他道,“那劍如今由誰來掌?龍駒麼?”
黃毛虎頭龍舐著傷口,凝重地道:“不,龍駒尚未夠格。興許是哪位星君,亦或是某個天王。傳聞若揮出那劍,三界將破,萬物盡銷。若被那劍所殺,天上天下,便會了無此人蹤跡。”
祝陰的心忽而沒來由地一沉。
在院中不可久留,免得教龍群起了疑心。祝陰與龜茲毒龍步出書齋,當行過院外清潭時,祝陰忽而腳步一頓。
潭中水聲淙淙,明明并無微風,卻大興擊水之聲,白浪飛濺。祝陰的目光落在潭面上,卻見浮于水面的波羅奢花亦紛揚而起,似有人藏在水底,用力拍擊潭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