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高浮薄地笑著,說:“你在惱些甚麼?”他忽而伸手扇了她一巴掌,喝道,“像你這樣的風塵女子,在我面前拿甚麼喬!”
臉上挨了一巴掌,秋蘭像是嚼了辣椒,腮幫子又痛又辣。可更痛的卻是一顆心,像是被刀割了似的絞疼。
文高像一塊石頭般沉甸甸地壓著她,“我告訴你,你便是逃到天涯海角,我也可將你捉回來。你想叫人害我,也是萬萬害不得的。一來是我有一群可上刀山、下火海的好侍衛,二來是我的顯赫地位,我是祿神的人間的凡體……”
秋蘭的衣衫遭他扯亂,她仰著面,夢囈似的道:
“……凡體?”
“是呀,每逢災荒之年,常會有勢家求神護佑,不是麼?可神明不得隨意顯凡,若是現世,便需依附凡人之體。神仙若如水,凡體便是盛水之瓶。”文高舔了舔唇,道,“我是祿神凡體,若我有恙,祿神便不愿降世。我若死了,那便是人世損失!”
他用力摑秋蘭:“來呀,好好伏侍我呀,我可是這世上無人敢輕慢的祿神凡體!”
秋蘭卻聽得如喪魂落魄。回憶閃過眼前,她仿佛看到過去的自己。那時的她還是個小女孩兒的模樣,有一對哀愁的杏眼,鳳鈿紗衣,被海岱的族人扮作尸祭之尸,欲讓死去的寶林的魂神降于她身上。
那時的她大抵也是文高口中所說的“凡體”。族人不在乎她是誰,只在乎她的殼子能不能喚來亡魂。
尸祭進行到第八日,死去的貴人并未顯靈,族中長輩騷動不安。他們動著干癟無牙的口,交頭接耳:
“喚不來嬪妃,可試一試請神……”
“連亡魂都喚不來,神可請來麼?”
“呵呵,說不準可歪打正著……”
族人商議罷了,決定可請高禖神一試。高禖司愛戀、婚姻,秋蘭是女子,約莫是與這神明有些緣分的,要她喚來膀闊腰圓的粗鹵武神還不大可能。
他們擺起竹香案,秋蘭與牲肉躺在上頭,身上撒滿彩花人勝。念誦聲悠長重迭,她在案上躺了三日。
三日之中,她僅飲些粥水,早已頭昏眼花,眼前生出煙幻,且頭痛欲裂。神靈未降臨,族人十分失落,紛紛離房而去。
空寂的請神房中,她孤獨地躺著。耳邊忽而傳來清脆的笑聲,她扭頭望去,卻不見一人。
“瞧你這般孤寂,要我救你麼?”
那聲音道,嬌妍而年輕,像是個少女。
“你是誰?”她動著焦裂的唇,輕聲問道。
“我是降于你身的神明。”那聲音道,“不過很可惜,不是你們想要的高禖神,算是她的女兒、她的子嗣。”
“那你……請回罷。”秋蘭說。
“呵呵,呵呵……竟然關門拒客麼?”
“你不是高禖神,會惹我爺爺、爹娘生氣……他們若生氣了,便會拿我來打……你說不準也會一塊兒被打。你不想被打的話,那便快走罷。”
那聲音竟安靜了下來,許久之后,再度響起時,那聲音里少了些歡愉,添了分沉靜。
“我不走了,我有些中意你。你若將軀殼讓與我,我能從此教你不受欺侮,教你帶金佩紫,做顯奕之人。”
“我不讓。”她虛弱卻堅定地搖頭,“這世上還有很多好吃的玩意兒,我還沒親口吃上……”
又是一陣歡快的輕笑,神靈的笑聲像風鈴一般在耳邊盤旋。
“那我便沉眠在你身側好了,待你喚我名號之時,我便醒來。
”
“你叫甚麼名字?”她終于忍不住問道。
那聲音笑著道:
“我是——少司命。”
一剎間,回憶如潮水般褪去,水銀似的月光鋪滿眼簾。秋蘭驚恐地睜大了眼,一個黑影如天狗般咬去她眼前的光亮,文高淫惡的臉充塞視界。
文高捏著她的下巴,不滿地問:“發甚麼愣?在想甚麼?”
秋蘭勉強地笑,“在想如何伺候您。”她艱難地伸手,撥弄頭發,“奴綰發未散,頭上硌得怪不舒服的,待散了發,才能好好伏侍您呀。”
文高道:“快些散了,別磨蹭著……”
他話還未說完,卻見眼前掠過一道黑影,那是他左眼見到的最后的景色。秋蘭緊握木簪,簪尖深深扎進他眼眶,迸出血花!文高慘叫一聲,捂住血流如注的左眼。
慘白的月光之下,秋蘭從床榻上撐起身,粗喘著抹去臉上星星點點的血痕,眼神冷厲,仿若鬼魅。
文高看著她,驚恐之情涌上心頭。他屁滾尿流,連滾帶爬地往后退,朝門外大喊。
“侍衛!侍衛何在?有人傷我!”
后退的脊背碰上了一對布履,一個含笑卻冷冽的聲音道:
“都不在,且這兒還有人不但欲傷你,還欲殺你。”
文高猛然抬頭,卻見神君佇立于薄白月色下。目光冷如夜雪,仙姿雋雅。
“文堅……你……你還活著?來這里作甚?”文高汗流至踵,甚而如見厲鬼,“你說……你要殺我?”
神君背著手,道:“是啊,大義滅親。”
“我是你兄弟……”
“正因是血胞,才須清正家風。家中人都管不得的事兒,外人哪里管得?”
文高紅了眼,索性不再與他裝模作樣,破口大罵道:“挨人入的小崽兒!你做的惡事便不多麼?來這里同我裝甚麼道貌岸然?”
神君忽而神色一黯。文高又唾道:“我懂啦,你是同那小娘兒們一伙的罷?同設一個白拋局來誆我!文堅,你以為我不敢殺你麼?你早該是死人啦!我不但殺活人,殺死人倒也有幾分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