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君說:“京戲里常有用水粉涂得臉煞白的角兒,那便是戲里的惡人。若無這惡角,那戲便無甚看頭。有時也不一定是這白臉要出場,總之,主角兒若不入交困之境,一切平平淡淡,這戲便味同嚼蠟。”
祝陰點頭,他明白這道理。若一臺戲和和美美,毫無波瀾,那還有甚麼看的必要?觀戲之人總希冀著有攔路虎絆在主角面前。
神君垂下羽睫:“這個道理放在秋蘭之事上也是一樣的。她命里注定有一縱惡之人,那人若非是糟蹋她的那齋郎,也會是另外一人。她逃不開遭厄的命運。”
祝陰聽得有些發懵,他說:“神君大人,既然您能在天書上寫‘讓秋姑娘逃出金陵’,改變她臨死前一夜之事,那您為何不改一些更久遠、更根本的東西?譬如說,秋姑娘的出身……”
他想,若是改去秋蘭一開始便淪落風塵的命運,讓她不必再在河房里討男人歡笑,是不是這一切便不會發生?
可神君卻搖起了頭:“天書不是可隨心所欲動用之物。回溯的時光越早、改動的命理愈是根本,所牽連的緣線便越多。因此,若是要將一個人自出生以來的命運改寫,那麼就需將他呱呱墜地之后見過的所有人的命理一一改去。”
“也就是說,為了救一人需改千命麼?”
“是呀,”神君微笑著點頭,“還不如直接將她的凄慘命理換給我,由我來受其苦難。”
祝陰打了個寒戰,他想起河房中漆黑如炭的尸首,又想起舊院女子們傅粉涂朱、對嫖客們假意逢迎的模樣,他脫口而出,“你不許這麼做!”
神君抬眼看他,他忽像小孩兒一般亂撒脾氣。
“我想這麼做,也沒法子。”神君別過臉,青眸里盈滿嘆息。“人生而有命。所有人的命理皆被固定,她的也一樣,不可動搖。”
晚風綿長,殘陽染江。神君在攤棚中再度翻開天書,修改秋蘭的命理。他欲在秋蘭未遭毒手時便讓她逃過一劫,可文高卻對其死纏爛打,慘劇總會重現。
若是想讓文高突遭橫禍,這法子也不行。文高的護衛對其形影不離,皆不可能有意外發生,唯一可能讓他遭禍的便是那花柳病。可文高若因此病而死,文家便會遷怒于河房妓子,秋蘭總逃不過被殺的命運。
神君深深地嘆息,在天書上涂畫,暫且將時光回溯至秋蘭來尋他哭訴的那一日。
夕陽黯淡時,秋蘭果跌跌撞撞而來。她提著沾了血污的裙裳,失魂落魄地入了攤棚,旋即坐在角落中,涕淚龍鐘。
她斷斷續續地向神君敘說了自己所遭惡事。罷了,她辭淚俱下,緊皺柳顰,與當初如出一轍地對神君道:“我聽畫舫中的姊妹說,若予你二十文,你可實現人的愿望,是麼?”
神君問。“你想要我實現你的甚麼愿望?”
秋蘭仰頭望著棚頂。棚上的破洞里,鮮紅的晚霞正流瀉而入,被裁得圓圓的天穹像一枚巨大的血滴。
她忽而涕淚盈襟,哭叫道:“我不想在這兒待下去了!不想再做那以色侍人的活兒!我家中無人要我,我才淪落到舊院里來。難道我生來便是要做泥沙的命,怎樣都無法翻身麼?”
秋蘭抹凈了淚,可又有更多的淚水奪眶而出。
她對神君道:“我的愿望……我的愿望是尋見一個好郎君。他最好身強力壯,有一身鋼筋鐵骨,能把欺侮我的人統統打跑。”
她望著神君的眼里如有濛濛煙水,充滿希冀。“你能助我結下良緣麼?”
神君卻搖了搖頭。見到這動作,秋蘭的心仿佛碎了一半兒。
“秋蘭,你的命運是你自己的,無人能改你的命,除了你自己。做菟絲花、绦蟲有甚麼用?你躲過了這次災厄,還會有下一次,每一次你都要求援于人麼?你要一輩子靠別人活下去麼?”
他像連珠炮一般發話,秋蘭被那氣勢所懾,啞口無言。
“那我要……怎麼做?”過了許久,她近乎絕望地哀哭道。
夕陽西下,風煙四起,簌簌的晚風穿過草席,將寒意帶到他們二人之間。秋蘭望見神君的眸子里透著鋒銳的冷光。
“若我將刀給你,”神君未直接答她的話,只是別過頭,目光悠遠而冷冽。他道,“你能為了你自己而殺人麼?秋蘭。”
第三十章 人生豈草木
薄紗似的云飄于空際,像天寰上的污漬。
入夜了,孤老們打罷茶圍,笑嘻嘻地同花娘們入了畫舫。秋蘭坐在床沿,望著寶座鏡里的自己發愣。明明是熟悉的容顏,卻帶著陌生的哀靜。
春舫板忽而吱吱呀呀地叫起來了,一個影子妖魔似的闖了進來,將黑暗蓋在秋蘭臉上。秋蘭驚惶地抬眼,只見來人一身落花織金緞衣,頭戴網巾,雖清俊風流,眉眼間卻透著一股獰惡。此人正是文高。
文高猶如餓狼,將她一下搡倒在床榻上。
“秋姑娘,我真想你呀!”他著急地扯著系帶,仿佛那是一條纏腰的毒蛇,“自那日以來,我非但心里想著你,這身子也無時不刻在惦念著你……”
秋蘭咬牙切齒,對文高來說是歡樂,于她而言是一件無比苦痛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