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婦人掩著口,低聲對他道:
“是文家的人!”
神君怔住了。
婦人神神秘秘地對他道:“那文家的文高公子生性風流,愛去河房邊廝混,不知是染了甚麼花柳病。這才幾日,便風風火火地趕去投胎啦!”
第二十九章 人生豈草木
神君動用了天書之力,以痼疾為由將那欺侮秋蘭的齋郎殺死。
他也曾想過能否將別種死法降至那齋郎頭上。溺死、燒死、刺死……他在天書上寫下了諸般文字。可天書只可實現“可能實現之事”,到頭來僅有“沉痼而亡”一句得以保留。
只是他不曾想過那人竟是文家的文高。文家乃世代簪纓的科宦之家,文高又是頗負名望、才占八斗的一公子,仔細說來,還算得他兄弟。
文高此人有一群貼身護衛,到哪兒都將他小心護著,故而無其余喪命風險,只這因花柳病而死一事有些可能。
夜色清寒,神君躺在羅漢床上,望著漏風的棚頂,沉默著嘆息。
文高死后,文家上下像遭了場地震。一日清早,流言再度在金陵城里飛起,有人驚恐地叫:“河房那兒走水了!”
倚著淮水的河房被付之一炬。奇的是,明明傍著水,火勢卻兇猛無比,火舌仿佛能舔上天穹。過了一個時辰,卻無兵丁前來救火,連街坊鄰人都躲得極遠。待幾乎將河房燒盡了,才有火兵拎著皮袋、濺筒而來,可一切皆已晚了。
火兵發覺河房從外頭掛著鎖,房中遍是焦尸。房中置著一只大鐵籠,散出惡臭,焦黑的肢節宛若枯枝,在滾燙的風里顫著。燒死的皆是風塵女,有的被麻繩捆縛,死狀極是痛苦。
有傳言道夜半時有人糾合了些執械游民,一戶戶、一間間地將暗娼們關在一塊兒,撞門聲、慘叫聲、指甲抓撓聲在那一夜里不絕于耳。
焦灰里有一具尸體,右手無名指被齊根斬斷。
神君聽說此事之后,魂顛夢倒,連粥水也難以下咽。這定是文家干的好事,秋蘭回去取盤纏,卻被捉住,鎖在了河房里,活活燒死。
夜里,一陣寒風匆匆拂過桃葉渡,落到攤棚前。
祝陰從紫金山歸來,馭風而下。他身裁高了些,著一身赤帔霞袖,眉眼清慧,活脫脫一個利落少年。他揭了草席,鉆入棚中,歡喜地叫道:
“神君大人!”
可下一聲便不算得歡喜了。當他擁上神君時,忽蹙著眉道:“您怎地這般瘦?這些日子里,您可有甚麼難處麼?”
葛衣下幾乎可現肋骨的輪廓,神君笑了一笑,眉間憂思依然沉重。他拉著祝陰,在羅漢床上坐下,將近來發生的事兒與他敘了一番。
末了,神君道:“文家見文高得了花柳病,便遷怒于河房妓子。我欲再度動用天書,讓時光回溯,讓秋蘭可順利逃出城。”
祝陰捉住了他的手,憂心地道:“用天書逆天改命,要付出甚麼代價麼?”
“……不用。”沉默片刻,神君笑道。
“真的麼?您沒在騙我罷?”
“若我騙了你,又會怎樣?”神君凝視著他,忽而輕快地一笑。
祝陰俯近他,輕聲道:“那祝某會把您這張撒謊的嘴巴吃掉。”
流霞似的紅暈浮現在神君頰側。祝陰的氣息猶如清冽晚風,要眇而來。神君說:“你在胡言……”
“亂語”兩個字還未吐出,便被祝陰以唇堵在了他口里。
那探進口里的舌熱而柔滑,像一道緞子。神君氣憤地掙扎起來。這生性荒淫的壞蛇,去天壇山里究竟是學了些甚麼怪事?
于是神君便真開始改秋蘭的命理。他在天書上劃去了秋蘭被文家捉住燒死一事,改成了秋蘭在天未明時便進了流民里,逃出了金陵城。
可在天書上改動后不久,他又聽得街坊里有些流言,說有一衙內縱馬出城,竟把些流民給活活踏死。
神君忽而冷汗涔涔,他翻開天書上秋蘭的一頁,發現她命線已斷,紙頁上只余淺淡墨痕,像她來尋他的那個黃昏里,秋蘭臉邊流下的淚痕。
他又改了幾回秋蘭的命理,可卻以徒勞收場。秋蘭看起來必死無疑。
神君憂心忡忡,畫攤兒也不擺了。他蜷在蘆絮被里,安靜得像一只饅頭。祝陰爬上床去搖他:“神君大人,您怎麼了?”
“我救不得秋蘭,我已試了數回,但不管讓她逃到哪兒,文家都如牛皮糖似的黏著她,尋到她,然后將她打死……”
神君喃喃道。他捂著嘴巴,聲音含糊不清。祝陰拉開他的手,卻驚見他唇邊在流血,幾顆松脫的牙落在掌心里,是動用天書的代價。
“你別救她了!”
神君果然搖了搖頭。
祝陰無可奈何,返身去拿壓了卵石的水桶,濾了水,拿雜樹枝生了火燒沸,待放涼了,添了鹽入內去,將鹽水遞給神君漱口。
神君倚著墻,含著水,含糊地道,“祝陰,我發覺這天書的命理是極難改的了。一個人的命數便如蛛網,與無數人緊密相結。若動了一人,其余人之命皆被波連。
”
他問祝陰,“你看過年規戲麼?”
祝陰點頭,他乘風來往于兩山間時常于江浦駐留。那兒的廟會在三月廿七開場,介時常有著光顯螺衣的戲子在草臺上,晃著靠背旗,耍著長腔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