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像盛滿了酸漿,他抹著淚花,飛奔向無為觀山門。
無為觀果真如神君所說的一般,地狹人稀,幾間荊梁屋塵頭大起,風雨飄搖,似老漢嘴里將掉未掉的牙。
迎祝陰進山門的是個瘦削青年,一張臉骷髏似地包著肉,眼圈極黑,似被煙熏出來的一般。那青年道:
“歡迎,歡迎,祝師弟。聽聞你是文家的文堅公子舉薦而來的,他早些時候與師父打過招呼。請隨我來。”
原來神君的名字叫“文堅”。祝陰想,悲傷忽如一道細絲,密密匝匝地纏在心頭。他一直不知此事。
穿過西落的昏光,暮色窅冥,天穹透出莧菜似的紫色。兩人穿林而過,來到齋室之前,那青年道三洞劍尊正在室中盤坐。
祝陰方才得知那青年名喚“迷陣子”,平日極是勤懇,夙興夜寐,觀中雜務皆由一手操辦,一人能頂上五人的活兒。也正因如此,迷陣子劬勞非常,連觀中師父也時常勸他及時休憩,生怕他真會勞累而死。
別過迷陣子,祝陰踏入齋室。竹搖清影,樹色如苔,一白衣女子正坐于壁下,盤著兩膝。
見了那女子,祝陰吃驚得合不攏口。他認得此人,是街角矮墻邊坐著的那女乞丐!
那女子見了他,倒也不覺驚奇,只吩咐了他幾句,要他每日卯時便需來誦早課、坐圜堂。觀中共有兩位師父,她授劍,另一位授丹道。
“我道號天穿。”那女子最后道,霞光如瀄滵洪流瀉來,似為她的面容施上艷麗紅妝。“你可叫我師父,亦可喚我‘天穿道長’。”
祝陰戰戰兢兢地聽著,罷了,他忍不住問道:“師……師父,咱們是不是……在何處……見過?”
那女子笑了一笑。“人生百世,一世即三萬余日,交游逢離,怎說得清見過還是不曾相識?”
她說得含糊,祝陰也只得點頭默認。
觀里還有一位師父,幾個零星弟子。那師父名叫“微言道人”,是個瘦巴干癟的小老頭兒,如一截枯木。手腳細細的,沒甚麼肉,像鷺鷥腿。微言道人教祝陰如何擇友、擇地、筑爐,煉五花八門的仙丹。祝陰吃了藥餌,半夜變回一條吐得翻江倒海的小蛇。
微言道人極嚴苛,不愛笑,每回煉丹的赤土色雞肝、薄酒、檞樹皮斤兩皆算得分分明明,且不準人撒謊。祝陰有些怕他,他手里的壽杖隨時會變成打人的刑杖。
一日,祝陰坐在齋堂檻木上捧著瓷碗,埋頭吃蕨菜拌飯。微言道人背手行過,忽而駐足,微微躬身。
祝陰心頭一緊,見那只枯瘦老手攥緊黎杖,生怕自己犯了甚麼大過,這老兒要來打他。此時卻見微言道人起身,從地上拾起一枚飯粒。
“‘時人不識農家苦,將謂田中谷自生’吶。”微言道人念了一句詩,將那飯粒放進嘴里,凹陷的兩只眼望向祝陰。“小娃仔,荒年離咱們不遠,你需時時謹記勤儉,莫要奢驕。”
他又伸出瘦得皮包骨的兩臂,道:“瞧見我這身排骨了麼?皆是災荒時餓出來的,咱們修道便是為辟谷,脫凡肉桎梏。”
祝陰捧著碗,好奇地問:“等咱們修得道成,不必再吃飯,那余出的大米應如何處置?”
微言道人微微一笑,露出一個雞骨支床的笑容:
“自然是送予那些需進食的人。”
觀里除卻迷陣子外,還有一個女弟子。
那女弟子叫左不正,雖是左家千金,卻遭本家鄙夷。她平日里著一身褒擺緞秀深衣,兩只腳裹得如荷尖,怯生生的,說話猶如蚊鳴。
祝陰路過鼓樓,卻見檐墻角的陰影里縮著一人。左不正怯縮地探出一只眼,悄悄望著他。
祝陰對她打招呼:“你好!”
左不正嚇得渾身一聳,從墻角后跳出,磕巴道:“我……我不好,不對,你……你好……”
祝陰說:“你是左師姊罷?我是祝陰,平日里少與你打照面,怠慢了禮數。”
左不正低著頭,腳尖在地上畫著圓:“不、不怠慢……”她支支吾吾了一陣,總算開口道:“我常遭左家冷眼,不必把我當那家中的小姐……”
祝陰歪著腦袋道:“師姊就是師姊,和左家有甚關系?”
他著實不明白凡人的家族、血緣一事,神君要他叫甚麼名兒,他便叫甚麼名兒。只是他說罷此話,便見左不正的兩眼慢慢亮起,光芒像月牙攀上了柳梢。
“謝謝你,祝師弟。”她紅著臉,垂下頭,“你是個好人。”
除了人之外,觀中亦飼著兩只靈寵。一只三足烏,一只玉兔,都是貪吃的性子。它倆常去捉衛河里的小魚,放在青瓦片上燒來吃。祝陰饞得口水滴答響,去與它們爭食,不免得露出些做蛇時的性子。久而久之,三足烏見了祝陰,便會驚恐地大叫:
“冬瓜蛇來吃咱們了!”
祝陰和它們耍鬧時亦不再裝人,暴露一身蛇性。他趴在地上,動著肚皮,面露兇光地追著它們大咬,叫道:“把烤魚交出來,我便不吃你們!”
無為觀中的日子清靜而安逸,眾人感情交洽,一團和氣。轉眼間,一年光陰如流水而逝,祝陰隨著天穿道長習劍,總被她打得四仰八叉。
她的紙傘中宿元靈,可化五柄利劍,殺得他屁滾尿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