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再這樣做,我才要生氣。”他爬起身來,望著小蛇,“如今想得如何了?還欲去修道麼?”
風在窗外逡巡,嗚嗚咽咽,似吹散的簫聲。搖曳的樹影像燕子一般掠過欞窗,如霜的月華里,小蛇忽覺心口熱如烙鐵。他道:
“既然神君大人執意要我去,我便去罷。只是龍種如玉樹,我為蒹葭,我不值得如此遭您上心對待的。”
他捏了個追魂訣,魂心顯露出來。他的魂心像一簇枯黃香茅,蕭蕭疏疏,了無生氣。小蛇望著神君,笑意里透出悲涼:
“您瞧,這便是我的魂心。我注定此生無大成,只可泯然于世間。”
魂心是天地生靈之根本,魂心若滅,生息亦熄。魂心多是凡人亦或精怪的內心寫照,那能橫折強敵之人的魂心也多勢吞山河。
神君注視著在黑暗里浮現出的那枚魂心。若非與他交洽無嫌,小蛇絕不會給他看自己的魂心。那是一切生靈的軟肋與弱點,是比心臟更為脆弱的要害。
他也捏了個追魂訣。青藍的光如浪紋一般在他胸口漫散而開。小蛇驚奇地睜大了眼,它望見神君的魂心宛若火焰,火光在空里燃出一朵熱烈紅蓮。
神君伸出手,觸碰自己的魂心。烈焰燎上指尖,神君將燃燒著的指緩緩移來,繼而撫上了小蛇的魂心。那似茅草一般的魂心竟被點亮,像一枚孤燭,亦散著光芒。
神君說:“你瞧,我已將火給你燃上,你往后便可光燭九陰了。”
紫金山春岡蜿蜒,月色洗遍嵯峨。
神君從檐下解了束脩,用布包好,拾掇進笈囊里。疊好赤色襕衫,將斗笠拿來。
他在紅木案上鋪開羅紋紙,提筆寫下一條條路途上需謹記的要項。
小蛇終于松了口,愿離紫金山去學道。他此時倚在神君懷里,安順得似一只貍奴。只是眼睛哭得紅紅的,眼角似搽上了一層薄胭脂。
“神君大人,給我起個凡人的名姓罷。”小蛇攥著衣角,忐忑道。“我是要進道觀中修習罷?沒個凡人的名兒,我怕他們起疑。”
燈焰猶如茸花,燭淚靜悄悄地淌在盤中。
“祝陰。你就叫‘祝陰’罷。”神君寫著字,道。“‘祝’乃祭主贊詞者,古有巫祝,悅神敬神。”
“如此一來,我便是你專屬的巫祝,是離你最近的一人麼?”
小蛇歡欣地抬頭,正恰望進了神君的眼里。那漆黑的眼里倒映著燭焰,于是便似殘燼里燃起了明燈,暗海里升起了烈日。
雪白的月色侵上襟袖,夜色靜謐如夢。他也似墜于夢鄉里一般,等待著神君的回答。
“你于我而言,”神君微笑道,“早已是獨一無二,并世無雙了。”
第二十七章 人生豈草木
離開紫金山、上道觀習道的日子到了。這一日草木芊蔚,漫山安石榴花紅艷如火。祝陰背起笈囊,牽起神君的手,清風如一葉扁舟,載他們飛向遠方。
他們在裊裊柔風里穿云破霧,下方霧水猶如老翁華顛,白茫茫的一片。不知過了許久,兩人終至朝歌,落在一道苔莎色凈水旁。
舉首望去,山奇巘絕,滿眼碧溪綠楊。一條石徑蜿蜒而上,沒入云霧,攀上山頂。祝陰望著高山,忐忑地道:“神君大人,我將入的道觀便在這上邊麼?”
神君點頭,“此處是朝歌黎陽天壇山,山上有一道觀,名喚‘無為觀’。
待會兒看到了,你別嫌其敝敗,觀中如今有三洞劍尊坐鎮,你隨著她習劍,定會進益頗多。”
祝陰仍不死心,可憐巴巴地道:“神君大人教我不便成了?何必跑這山長水遠之處習道?”
神君笑著攤手:“你要我這手無縛雞之力的人教你劍法?莫要笑掉我大牙了。”他擺擺手,示意祝陰踏上石階,“快去罷。”
祝陰抹著淚別過身,可方踏上石階一步,便聽得身后的神君道:“慢著。”
紅衣少年回過身來,看見神君背著手。憂思猶如烏云,重重疊疊地堆在他臉上。“你莫要挑食,若觀中有白飯、白蒿菜,你便隨著他們一塊兒吃。別吃些蛙子、蟈蟈了。”
祝陰點頭,回身又在石階上踏出一步,這時又聽得神君說:“等等。”
“夜里入睡時記得蓋好寢衣,莫要踢翻了,感了風寒。”
祝陰點了點頭。他每踏上一道石階,便聽得神君囑咐一句。
“記著需尊師重道,師父授予你的道法、口訣需每日熟誦,牢記于心。觀里人人皆能做你師父。”
“雨天地滑,你慢些行,少濺些泥水在身上。”
“山中時有水鬼、鱉怪出沒,你仔細些,別與它們纏打。”
叮嚀聲伴了一路,祝陰在石階上走走停停。他終于忍不住再度回頭,愁眉淚眼地對神君道:“神君大人,不如您也與我一齊進了觀里罷!”
樹影婆娑,猶如一片碧沼。神君一身寒酸的麻褐草屨,拘謹地站在階下。見他回首,苦澀地一笑。
神君沒再叮囑他,望著他的眼里藏著淺淡的懷戀與哀傷,最后只道。
“再見,小蛇。”
霽天如洗,槐疏影寒。祝陰忽而鼻頭一酸,他伸臂向神君用力揮舞。
“神君大人,我很快便會回來看你的!”祝陰信誓旦旦地說。他怕自己又要難看地落淚,趕忙緊了笈囊,三步并做兩步奔上石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