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紅衣人忽而雙膝一軟,撲通一聲在神君面前跪下來。他化出的人形身量仍不大高,似未長開的青澀少年。紅衣人砰砰磕了幾個響頭,哭喪著臉道:“我不學道,我只愿伴于神君大人身側,做爛泥也好,做牛馬也罷!我不要從這兒離開!”
神君嘆著氣,將他扶起,道:“我不要爛泥,也不要牛馬。你先時不是說要擁翻天覆地的蓋世之能麼?你去學道,便能變得無人能敵,也無人再能欺侮你。”
紅衣人仰起頭,可憐巴巴地問:“神君大人會隨我一起去學道麼?”
神君說:“你自己去便成。我被縛魔鏈捆著,道術也不大使得出。何況,我還需修葺天書,不得閑。”
聽了這話,紅衣人垂下腦袋,希望的光焰自眼中登時掐滅。沉默良久,他突而咬一咬牙,道:“我不去。”
“你是不是嫌我在這兒白吃你米飯,白睡你床榻,厭煩我了?你若留在紫金山,我便哪兒也不去!”
話音落畢,他轉身逃也似的奔出了書齋。
小蛇生了悶氣。
墨云遮月,燭吐寒花。神君在書齋中閱畢天書,又到井邊用草木灰沐身,換了凈衣。他回到臥房里,卻見四面床上的布被里拱起一只微隆的小山包。
神君上了床,將布被一掀,卻見小蛇又變回了原樣,身子還略長了些,正氣鼓鼓地卷作一團,一動不動地趴著。
神君道:“你同我置甚麼氣?幼鳥總有一日需離巢,你生得大了,也總該遠走高飛的。你這白眼蛇,我好不容易替你尋了個學道術的好去處,你一鬧脾氣,甚麼都打水漂啦,我還未對你生氣呢!”
小蛇紋絲不動地躺著。
神君無可奈何,吹滅了檠焰。黑暗里,小蛇忽而可憐地道:
“神君大人,莫要趕我走,好麼?”
“我不是趕你走。”神君閉著眼,道,“不過是將你送到一個更好的去處。你是燭龍,有馭風寶術,從那處到紫金山不遠。不論你何時回來,我皆會在此等你。”
小蛇懨懨地道:“神君大人,其實我是個大騙子,我誆了你。”
它翻身過來,慢吞吞地在布被里爬動。
“我才不是甚麼燭陰,從一開始我便知道自己不是。我連龍種也不是,就是一條小蛇,以前曾有方士不慎在浮翳山海身亡,我叼走了他的褡褳,在里頭發現了本精怪圖冊,里面畫的燭龍有倒山傾海之能,有重巒之高,我很是艷羨,又見我身上有同它一般的赤鱗,便冒了它的名頭。”
小蛇又蜷緊了些,“可到頭來,浮翳山海的龍種誰也沒上當,只有你這糊突傻蛋被我騙著啦!”
心在怦怦地跳,小蛇含著淚,它終于將心底話對神君倒出。它想說自己不過是一條地里爬的長蟲,再如何修道也不可能成凌氛乘云之龍。
神君卻道:“你是龍是蛇,又有甚麼打緊的呢?你成了龍,每頓要多吃一桶飯麼?”
小蛇拼命搖頭,表明它不是一只飯桶。
“那便成了,小蛇就是小蛇。”神君闔著眼,夢囈似的道,“哪怕你是霄上之龍,我也會一直稱你作小蛇。”
月光像鱗鱗細浪,蕩入房中。神君枕著手,說,“何況有些話,只要出口便會成真了。”
黑暗里,小蛇撲眨著淚光盈盈的金眸。淚珠滑過頰,晶瑩的水跡像一道傷痕。
過了許久,它怯怯地道:“神君大人,若我不是燭龍,修道也無用,我能不離紫金山,一直伴你身側麼?”
神君搖了搖頭,“不管你是甚麼精怪,化了形后,總應去學些道術護身的。”
“你是不是生我的氣了,方才這樣說的?”
“我沒生氣。”
小蛇卻道:“秋蘭姑娘說,生氣的人總口是心非。”
寢衣里有些窸窸窣窣地聲響,像是蛇在游動。神君被滑涼的觸感驚得睜眼,冰涼化作了溫熱,一個影子剪去了灑于他面上的月光。有人俯下身來,用唇在他的面上描摹。吻像雨點,細細灑落在他的唇上。
神君驚駭,猛然起身,卻被那人扳住了下巴頦兒,深深地親吻。那人的金眸如朦朧澹月,垂落的墨發宛若烏綢,肌膚在月色里瑩瑩發亮,如羊脂玉石——是不著寸縷的小蛇的人形!
“你做甚麼!”神君被吻得昏頭脹腦,待小蛇放開他時,他愕然地道。
小蛇鉆進寢衣里,伏在他身側,睜著眼天真地望著他。
“你還生氣麼?”
“我早不氣了。”神君說,小蛇看見像有一片晚霞落在其面上。他伸出兩手,環在神君腰側,只覺神君如露于秋風中一般瑟瑟戰栗,單薄而可憐。神君蹙起眉,道,“可你又是怎地一回事?誰教你這些事兒的?”
“哪些事兒?”
神君的目光像蛾子般飄來飄去。半晌,他咬了咬牙,紅著臉道,“親……親我的事兒。”
小蛇不曾見過這樣的他。當它還是一條巴掌大小的走地蟲時,只覺神君高大宛若山嶂,化了形后再看,卻覺他瘦弱不堪。小蛇說:
“是秋姑娘教我的。她說,一個人生了氣,便會開口罵人爹娘。要教一個人消氣,便只能把他嘴巴吃掉,教他罵不出聲兒來。”
神君聽得默然無語。
他說,“你少和她學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