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身裁瘦削,著一身艷麗紅衣,紙面上畫的是一只吮血化蛇頭,獰厲逼人。
“你們要同誰辦事?”來人開口,聲音冷冽,猶如重嶂之霜。“帶上我一個可好?”
眾喇唬目瞪口呆,可還未等他們發話,便有一陣亂風狂掠而過。
街中突而狂風大作,一時間,塵沙遮天蔽日,招子獵獵而動,店肆門前假山石子骨碌碌地倒了幾座,唯有那紅衣人影矗于風中,不動如山。
喇唬們被狂風席卷,高飛于空,他們胡亂嚷叫,仿佛幾粒小小塵沙,不一時便刮往遠方,墜入淮水中。
街中驚叫連連,肆虐狂嵐將一切搗作狼藉。唯有畫攤安然無恙。紅衣人走過去,佇立在畫攤前。他突而斂了囂狂氣焰,握著腕子站在那里,像一個對著先生的謙卑學子。
神君望著天穹,喃喃道:“你是甚麼人?”
目光下移,隔著飄搖年畫,他望見了對面那著紅衣的人兒。一襲鮮紅的開衩法衣,上綴名貴的南海龍綃。蛇頭紙面掩不住那俊麗面頰,那人下巴尖俏,肌膚凈白如雪。
那紅衣人笑了一笑,笑聲里有些藏不盡的羞澀。
他從袖里取出幾枚銅板,推在桌上。
“我只是一個……想來買您畫作的凡人。”
第二十六章 人生豈草木
那戴化蛇紙面的人天天來畫攤上打轉,每回來了,也不急著買畫,只靜靜地站在那里,不知是看畫還是看人。神君抬起頭時,總能撞進那人的目光里。那人金眸如流轉月華,眼光似春溪流水。
回紫金山的日子到了,神君將筆毫、煙墨收斂,背起行篋。一路柳青草蕪,竹梢掛露,他一面走,一面悄悄回頭,看見那頭戴化蛇紙面的人藏于櫸樹后,怯怯地跟著,像一道影子。
回到青瓦小院,神君不急著攏上柴扉,反而將門大敞。那人在院外駐足良久,終于鼓起勇氣走入院中。踏進堂屋,那人驚見神君坐于木紅漆椅上,捧著一只八吉祥紋杯,啜著添蔥茶,在裊裊煙氣里微笑著看他。
“怎麼,一路追我到這兒,是想買畫?”神君說。
紅衣人手足無措地站在門邊,手里絞著衣角。他支支吾吾,半晌,猶豫著點了點頭。
“買畫倒也可以,只不過需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神君伸出手,道,“二十文錢,拿來罷。”
紅衣人懦懦地點頭,伸手進袖袋里翻尋。可翻了許久,皆不見一個子兒。他窘迫地抬頭,臉在紙面后熟成蝦子似的紅,卻見神君莞爾而笑,指尖一彈,幾枚銅板在手里跳躍——神君竟神不知鬼不覺地將他袖袋中的錢財竊來了!
“我予你錢財,不是教你下山去胡亂花的。”神君無奈地嘆氣,“我先前不是與你說過麼?若是山中無吃食,你可將這錢送予秋蘭姑娘,教她為你備好茶飯。”
紅衣人張口結舌,半晌,慢慢地道:
“您……知道我是誰?”
神君頷首微笑,“知道。”
他放下茶盞,站起來,“不是一個欲買我畫作的凡人麼?”走到紅衣人跟前,他平視著那化蛇紙面后露出的金眸,輕輕喚了一聲。
“小蛇。”
一剎間,似有波光月影在眼中搖漾。紅衣人畏怯地退后一步,卻被神君捧住了面頰。神君凝望著他,墨玉似的眸子里盈滿嗔怪。“我不是說了,別急著化形麼?你這幾月來連道術也不習,便是在搗鼓此事罷?還三番五次地跑到院前來給我瞧,這回你又化出了甚麼臉?”
神君的掌心像涼滑的玉,紅衣人怯懦地輕顫,別過臉,低聲道:
“對不住,神君大人,但求您……莫看我的樣貌。”
“為何?”
“因為我怕……會教您失望。”
“我為何會失望?”神君卻道,“小蛇就是小蛇,不管你變成何等模樣,我知道你永遠是我的小蛇。”
紙面上滲出一點暗色的陰影,像是沾上了淚珠。神君伸手攀向紅衣人腦后,輕輕解下系帶。紙面像枯葉一般垂落,露出一張清麗逸塵的臉龐,發烏如墨,金眸雨翳,緊擰的眉卻透出動魄驚心的鋒利,如一柄綴了柔美天香花的寶劍。
神君望著那張臉,一時魂驚魄惕,久久無言。
成串的淚珠在紅衣人眼中滾落。他不安地道,“神君大人,是不是我……不堪入目?”
良久,神君才如夢初醒,笑道:“是,是不堪入目了。著實生得太過好看,我都不忍心多瞧你一眼。”
紅衣人低聲道:“那我便繼續戴著這紙面,免得污了神君大人的眼。”
神君搖搖頭,眼里卻有些無由的落寞。“摘掉也無妨。”
他放開化作人形的小蛇,轉身出了堂屋。紅衣人跟在他后頭,亦步亦趨。霞光鋪于天際,仿如丹砂。神君去了書齋,拾掇好了筆墨、行篋交予他。紅衣人怔怔地接過,卻聽得神君道:
“既然你化了形,那便可以走啦。”
失落感忽如一盆冷水鋪頭澆下。紅衣人站在原地,失魂落魄地問:“走?走去哪兒?”
“去學道術。”神君叉著手,道,“這些時日,我想了一想,于道術一事,我只算得管窺筐舉,你若欲有所精進,還是得尋個良師提點。這事需在化形之后才能為你操辦,既然如今你自學成才化了形,那不日便可啟程入道觀中修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