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便是它往后會使的兵武麼?身為妖怪的它,竟會在未來用著一柄降妖劍?
天上飄起冥冥細雪,蒼山亂石間,小蛇叼著遍體鱗傷的神君,緩慢地挪下石階。
“神君大人……”它低聲呢喃,“以后的我,為何會成了靈鬼官呢?”
神君失血過多,兩眼昏亂。他望著天,喃喃道:“誰知道你是怎麼想的……”
“靈鬼官有何好?他們是天廷走狗,籠中玩物,牲畜不如!”
“嗯。”
“他們還殺了萬千龍種,與咱們有血海深仇!”
“……嗯。”
“神君大人,你也說兩句呀,我嘴皮子都要動壞啦。我將來怎會成了那勞什子靈鬼官呢?”小蛇拖著他往金陵城里爬,氣喘吁吁。
輕薄的月光在林間灑下來,似纖麗的紗。神君笑了,他孱弱地道,“你將來是甚麼都不打緊,在我眼里,你都會是今夜的小蛇。”
“那我豈不是在你眼里永遠都毫無長進啦!”
小蛇尖叫道。
“毫無長進又如何?那不是意味著一切都宛如最初麼?”神君呼著帶血的氣,恍惚地道,“同樣的,我也永遠會是今夜的我,會留在你身邊,做你的神君。”
小蛇忽而心頭一動。
樹影離披,清風冷而凈。杳冥的夜色里,它忽而瞥見天際高懸著一枚孤星。那星子映著宛曲的長路,像在靜靜凝望著世間,如一盞長明的燈。
“哼,我才不稀罕呢。”最后,小蛇道。
神君斷斷續續地道:“不稀罕便好。”
小蛇看他,卻聽他道,“失去了才知要珍惜。你若是稀罕了,那便是我已撒手人寰啦。”
小蛇咯咯冷笑,拖著他在雪地里前行。憂愁忽而如風般飄上心頭,它望見神君闔著眼,墨發沾了血,柔順地在頰邊垂散。
他的臉比雪還要慘白,似是要融化在這雪色里。它忽而發覺神君虛虧單薄,身裁瘦弱,仍似少年。
不,興許他本就是少年,不過是強逼自己,要做俯瞰人間的冷酷神明。
風颯颯而過,滿世界一片蒼白。小蛇忽而道:“神君大人,我不管往后我會不會做那勞子靈鬼官啦,我想先做一個人。”
“為何?”血流進了眼中,神君閉上眼。
“因為我想要像人一般,生出一雙手。”
“手有甚麼好的?我瞧你用牙咬的那木雕,倒也活靈活現。沒有也無妨。”神君喘息著道,“你莫非是想學劍,算啦,待你成了頂天立地的燭陰,劍只能算得擺設,不若驅風喚雨的好。”
小蛇沒說話。
它想要一雙手,并非是為雕工,也并非是想習劍。隱秘的念頭藏在心底,像蝶翼般輕輕拂過心尖。
它想要一雙手。
如此一來,它便能擁住神君。擁住那擔負了世間無數苦楚的雙肩。
第二十二章 人生豈草木
小蛇受夠了自己軟弱的身軀。它只有一截兒斷麻繩似的身子,幾顆米粒似的牙,在水鬼面前就像一條卑不足道的小曲鱔。它想要變得更強。于是它夜里溜進鐵匠鋪里,卷住砧子,氣喘吁吁地將那鐵砧拖回。它將砧子放在肚皮上,嘴里鼓飽了氣,欲用肚皮將砧子也鼓起,結果卻被壓得動彈不得,哇哇怪叫。
神君這幾日收了畫攤,臥在羅漢床上養傷。聽它這般一叫,強撐著身子起來,將砧子齜牙咧嘴地搬開,問道:“你在做甚麼?”
小蛇喘著粗氣,道:“我欲練一身板肋,把來欺負你的孬種都打跑!”
神君坐回床上,苦笑著躺下,不一會兒便沒了聲。小蛇氣喘如牛,爬上羅漢床,卻見神君裹著一張薄芙蕖被,面色灰敗,猶如枯葉。一只手裹著洇血的細布,散出濃重的白芷味兒。他單薄的身軀上皆是水鬼噬傷,每一次沉重的呼吸都似是在吐出血氣。有縛魔鏈在,他的傷遲遲不愈。
神君病了,且病得很重,額頭如燒起的烙鐵。小蛇心焦如焚,它瞧神君無力同往日一般去煮粥吃,遂逮了幾只蛙子,叼到神君床前。
“神君大人,請您用膳!”小蛇自豪地叫道,這蛙子是它在淮水邊的香蒲叢里逮到的,它在那處蹲守了一日,勞形苦心。
一迭聲地叫了幾趟,神君皆無動靜。小蛇爬上床一瞧,只見他燒得渾身滾燙,汗透重衣,如墨烏發被汗沾濕,一綹綹貼于額上。神君滿面暈紅,過了許久,方才勉力撐開眼皮,氣息奄奄地道:“小蛇……?”
“神君大人,您好些了麼?”
神君點了點頭,艱難地坐起,挪下床去。他拾了些棗枝,生了火,燒了一鍋滾水,將幾只小芋艿丟入鍋去。蛙子還活著,抱著芋艿在沸水里浮沉,不一會兒便熟了。神君將其撈出,放在撿來的直口碗里,澆上些梅子醢,遞給小蛇。小蛇大快朵頤,吃得滿口生香,不一會兒便將碗吃見了底。
小蛇頂著一臉梅醬抬起頭來,忽而大驚失色,它忘了給神君留吃食!
它惴惴不安地望向神君,卻見神君闔著眼,倚在椅腿上吐息。他虛孱無力,像一戳即破的泡沫。神君忽而睜眼,與它對上視線,嚇了小蛇一跳。
“吃飽了麼?”神君笑了一笑,凝視著它。
小蛇怯怯地細聲道,“吃飽了。”
“那便好。”神君又笑了一笑,自己卻放下粗瓷碗,躺回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