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難攀的霄天展露眼前,他正在越過九重天,跌向凡間。
囚車散了,木片、鐵屑像雪花一般飛散。他咬緊牙關,拼力動用寶術。興許是由于吃了一冊天書,他動用起“形諸筆墨”的寶術仍得心應手。
墨跡游散,像幾只燕子叼住他的后襟,教他在空中險險漂游。可寶術用不得多久,大司命便已力盡。
朝歌黎陽,山中。
明凈天穹下,有一灰土滿身的人影一瘸一拐地爬起。樹枝被拗折一片,七歪八扭,他渾身皆是樟木葉子,囚衣凌亂。大司命披頭散發,仿若乞兒。
他在河邊洗凈了頭臉,用墨術畫出素袖羽服,穿在身上。被打作妖軀后,他使起寶術來大不如前,回回皆要付出代價。這回付出的代價是他的血肉,大司命養了幾日的傷,方才拖著步子下山。
他一路行乞、用撿來的黃草紙作畫賣錢。沒有墨,他便去山里揀石頭敲碎,用石粉、炭灰權且畫畫寫字兒。有一回要用到朱砂,他割破了手,用自己的血來畫。
在九霄之上時,神明們對他冷譏熱諷。在紅塵之中,他卻遭凡人白眼相加。他風餐露宿,過得似個叫化,有人拾起泥巴,在里頭包著石頭砸他。有人故意伸出腿腳,來絆他的路。洗凈面上塵灰的日子里,他不得不對旁人帶笑逢迎,常有人嬉笑著前來逗弄他,問他是不是貢院街里賣身的小唱兒。
日子一天天過去,大司命攢夠了銅板,背著褡褳慢騰騰地走向金陵。
他雇不起車,便只得憑兩條腿走去。漫山楓葉鮮紅如火,像燭龍的鱗片。
天愈發寒涼,走在山路上時像渾身浸透了井水。
不知走了許久,眼前出現幾個炊煙裊裊的村落。大司命走入內去,用銅板換了捆稻草。夜里枕著睡時,他聽見有人在屋里竊竊私語,尖尖細細的,像個婦人的聲音:
“老爺,近來您便莫去真武寺里進香啦,那兒最近有精怪出沒,又有匪賊剪徑,不大安寧。”
一個男人的聲音低沉地道:“放你娘的狗屁!給仙人進香,哪兒有半途而廢的道理?我若不去點香,那神仙在天上餓死了,那我先前供的香火錢不都打水漂啦?”
“唉,老爺!”婦人的聲音又尖了些,似剪子般戳進耳里,“您是不知那精怪厲害!又嘬人血,又啃人肉的。您要是碰上了,雖修了下世的福氣,這輩子卻斷然是無福可受,無命再享啦!”
大司命閉上眼,雜嚷的人聲漸漸遠去。凄靜的星光里,他默念著一句話:
大淵獻之歲,見于紫金山下。
翌日,他啟程赴往紫金山。路上下了雪,山野間白茫茫的一片,似未曾作畫的素紙。不知走了許久,前頭飛揚而來一輛駢車,馬蹄蹬得飛雪四濺。大司命停住腳,卻見素白的雪地里躥過一道紅影,一條小蛇溜到道中央,竟張開一張沒牙的口,口齒不清地叫道:
“打劫!”
駢車未停下,車輪緣卻碾中了蛇尾。小蛇尖叫起來,叫聲像刀子一般劃破朔風。它似一條鯉魚般在地上彈跳,縮成一團,過了好一會兒,才將紅腫的蛇尾舉起,湊到嘴邊嘶嘶地吹氣。
大司命在樹影里靜靜地看了一會兒,他看著小蛇朝著遠去的馬車吐唾,看著它垂頭喪氣地爬回道旁。
看著它張口咯吱咯吱地啃著冰雪,又凍得呸呸吐出。它愈來愈虛弱,漸漸只有進的氣,出的氣卻少。它只有巴掌一般大,瞎了一只眼,爬得歪歪斜斜。但他知道那是燭陰,是風雨是謁,銜燭照世,無所不能的燭陰。
大司命走過去,埋頭啃著冰雪的小蛇有了動靜。它艱難地扭身,動起了傷痕累累的肚皮,挪到石徑上,細細地叫道:
“打……打劫……”
大司命抽出劍,劃傷了手指,蹲下身來,將手指遞到它口中。小蛇怔怔地啜吸著他的血,它迷惘而懵懂,不知自己與他曾度過的那些年歲。
它不知他是為何攀上天磴,接過萬人鄙唾的大司命一職。也不知他為何會心懷執念,一次又一次地替世人受難。如今的它只是一條靠食腐肉充饑的小蛇,他們重新開始,一切如初。
像有一陣微風拂過心田,掠起漣漪。他忽而覺得悲傷,仿佛自己是這個世界的孤客。斗轉星移,滄海桑田,唯有他始終如一。
待吸罷了血,小蛇抬起頭,問道:“你是誰?”
“我是文昌宮第四星神君。”大司命說。臉上綻開一抹淡而明凈的微笑。
他心里默念。
在上次與你相遇時,我是文易情。
第二十章 芳香與時息
易情猛然睜眼。
他頭昏腦脹,像有一大團烏蠅嗡嗡地在腦殼中橫沖直撞。映入眼簾的是如紗如煙的墨痕,他爬起一看,只見自己置身于一片水墨畫也似的世界里,墨跡像水紋,在他身邊漫蕩。
他努力回想之前究竟發生了何事。他想起他費盡心思受了酷刑,上天廷去將冷山龍與清河自七齒象王身邊解任。
他落下九霄,像一片鴻毛般落入祝陰懷中。他與祝陰在水似的夜色里相吻,懷著火熱的心同床共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