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是他們的地界,他們在那處無所不能。”
她抬起瓷白的臉,目光淡漠,“祝陰,不是我疑你無能耐,你還是與左不正一塊兒去罷,穩妥一些。”
祝陰沒夸耀自己的神力,只道:“一切聽師父吩咐。”
天穿道長點頭,撐開紙傘。她摸著那張福金紙,若有所思。這紙突兀地出現于功德箱中,不知其源。不安的藤蔓在心里生長,像有荊刺扎著心頭。
她轉過身,潔白的紙傘像張開的鳥翼,擋住了她的臉。
“你們先動身前去。若有不測,我會出手。”
四個人對視了一會兒,從彼此眼里望出了迷惑。易情說,“師父,浮翳山海離這兒有數百里之遙……”相隔復水重山,師父離他們甚遠,又如何幫援?
天穿道長只是輕輕搖起了頭,像在抖落頭上的埃塵。“前些時日你們下山,身披數創,是我未盡師父之責。若有人再欲傷你們……”
她的聲音忽而變得很冷,似凝了冰。
“縱隔千萬里,我將取其性命。”
——
三清殿外,寒峰如劍,暖煙似紗。
易情與祝陰走在石徑上。樹樾里灑下魚鱗似的日光,在他們身上跳躍。易情說:“想不到還未回來多久,又要下山。每回下山我都得丟一二只肘子,放三四次血,丟五六回性命。思來想去,不如在山上快活。”
他說完這話,回頭去看祝陰,卻見祝陰滿臉陰云。兩條新月似的眉擰在一起,指尖點著臂,略顯燥亂不安。
易情問:“怎麼了?”
祝陰沉默了一會兒,道,“師兄,此行兇險,祝某思來想去,您還是暫且留在觀中為好。”
易情卻問:“為何兇險?”
“祝某是精怪,亦有所覺,近來陰氣盛強,是妖魔橫生之時節。
且近水處易發陰邪,浮翳山海有曠遠汪洋,其中妖魔不計其數。不知為何,這些妖魔近來燥亂不堪,甚而狂性大發。”祝陰沉吟道,忽而緊緊攥住了自己的腕節,似是有些羞于啟齒。“祝某……也略有些心神不寧。”
易情搖頭:“既然如此,那便更應與你同去。你若不慎跌入陰府,我還能將你拉回人間。”
祝陰怔怔地望著他半晌,忽而笑了,笑容像著雨楊花,清潤動人。可正在此時,異變陡生,他倆正佇立在石徑上,祝陰忽而看到易情身后的紅豆杉林里冒出一大片黑魆魆的鬼影。
那影子穿林撥葉,像銳利的剪子般刺到眼前。水鬼瘦骨嶙峋的頭顱忽而出現在易情身后,對毫無所覺的他張開血盆大口。
祝陰打了個激靈,叫道:“神君大人!”
他金瞳如電,出手如有雷霆之勢,瞬間掀起折樹狂風。那前來偷襲的水鬼像巾帕般被吹飛出去,可更多的水鬼蟻聚而來。它們眼里碧光大盛,如叢叢簇簇的幽火;它們口中流涎,似是肚饑難耐的惡鬼。
易情扭頭,發現身后慘狀,驚道:“這……這是我先前以血飼的水鬼,為何它們反倒來攻擊我?”
祝陰咬牙,揮袖蕩開十余只水鬼,道,“師兄,它們正像祝某方才所說的一般,乙亥將至,陰氣洋溢,精怪最易發狂,連血也牽絆不住它們!你若是愛養妖魔,養祝某一只便成了!”
水鬼被狂風掀翻,接二連三地掉進衛水里。可它們仍堅持不懈,往泥岸上爬。它們眼里閃著兇光,仿佛要將岸上的兩人撕成碎片,吞入腹中。
祝陰眼神寒冷如霜,他低聲道:
“——風雨是謁。”
剎那間,寶術發用。烏云如墨,風驅急雨。漆黑的雨珠自天而降,像無數把利劍穿透水鬼身軀。
慘叫聲里,鬼影漸漸湮息。
兩人望著那片慘景,氣喘吁吁,心中驚魂未定。
過了片刻,易情扭頭,忽而道:“師弟,你受傷了?”
祝陰低頭一看,只見指上被利枝劃破了一個小口。他方才見神君遭襲,一時心焦,驅風時使氣力多了些,竟不慎教飛濺的沙石、樹枝劃傷了自己。
“不打緊。”祝陰趕忙將手藏在背后,又問道,“師兄有傷著麼?”
易情卻捉住了他的手,拉到面前。祝陰一怔,卻忽覺指尖一熱,創處被溫柔地包圍。神君低下頭,含住了他受傷的手指,舌尖如柔和素波,在肌膚上輕漾。
祝陰顫抖了一下,臉像熟透的李子,從耳根一直紅到脖頸。神君在舐著他的傷處,與許久以前他們在紫金山下初遇,他啜吸著神君的血,從而得以延續性命時的光景一樣。
易情放開了他的手,漆黑的眸子里像有兩彎銀月,潮潤而明媚。他像一只乖順但狡黠的貍奴,道:
“是啊,我傷著了。瞧你手上流血,我的心傷了。”
第七章 蘭蕙雖可懷
人聲漸歇,月色滿山。
回溪幽泉淌過苔石,泠泠水聲宛如掛鈴。石室燭光里,一個人影佇立于杉木架前,靜靜地捧著書冊。
兩人入了石室中,沉默忽至。他們一言不發,似是各懷心思,仿佛全然忘卻了方才遭襲之事。
祝陰執著燭,在銀涂香爐前添炭。春寒未去,冷意像水一般抹上周身,他心頭卻火熱躁動,似已至酷暑。
他點了安息香,這是神君常于天記府中點起的香,他立于府外槐樹下時時而會嗅到那自波剌斯樹皮里刻出的白膠香,香氣清遠,可通神辟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