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叫化的眼黯了下去,像有火光在其中熄滅。他捧起用葛衣包裹的小蛇,走出橋洞,走上泥岸,走到了修士們的面前。
“給我半兩銀子罷。”
小叫化說。
——
澗水分田,墟里生煙,紫金山下人影稀零。
近些日子,貨郎、腳夫只愿白日里行路。有傳聞道此處既有匪賊剪徑,亦有精怪食人。
只是許多人不知,那剪徑匪賊與食人精怪竟指的是同一位。枯花敗草里,有一條遍體鱗傷的小蛇在喘著氣兒,用一只金眸疲乏地盯著徑道,盼著有人前來。
小蛇被兩位文家的修士捉去,與妖尸一塊兒澆薄酒,置入土磚丹爐中。它被燒得哇哇直叫,身上鱗片掉盡,拼盡全力鉆出爐室。這時它才發現它被小叫化拿去賣了換銀子。
它心里既高興,又難過。高興的是那小叫化有了銀子去醫他娘親的水腫病,難過的是自己在小叫化眼里抵不過半兩銀子。小蛇不服氣地想,它眼似黃金,鱗如紅玉,哪樣不比銀子好看?可如今這兩樣物事它皆幾乎失盡,它就像一塊惹人發笑的木炭,只得藏身于道旁。后來難過壓倒了高興,小蛇抽噎起來,它發覺連凡人都瞧不起自己了,它沒人要了。
當道旁行來一個挑擔貨郎時,它急不可耐地從衰草里躥了出去,攔在那貨郎跟前,大叫道:
“搶劫!”
貨郎低頭望去,驚奇地睜大了眼,一條丑陋的小蛇竟在口吐人言。他蹙起眉,道:“你要搶甚麼?”
小蛇惡聲道:“我要吃人!我要劫你的肉,劫你的財……”
話音未落,它便被那貨郎一扁擔打了出去,像一塊泥巴般濺回草叢里。
貨郎朝它落下之處啐了一口,罵道:
“晦氣玩意兒。”
貨郎挑起擔走了,一面走,口里還一面咕咕噥噥:“近來精怪甚多,應去買張鎮邪符隨身攜著……”
小蛇被扁擔抽了一記,連尾巴也抬不起來了。它身子重得像一塊鐵,腦袋卻輕飄飄如一抹柳絮,像有一團蜜蜂在它頭頂嗡嗡旋飛。待那惱人的嗡嗡聲平息,它又艱難地爬到路上去。在這一日里,它被牛車的木輪攆過,被馬蹄踏踐過,一只猗犬奔來,險些將它咬成兩半。每一回它都堅持不懈地大喊“打劫”,可沒劫到一個子兒,卻劫來了一身傷。最好的一次,它劫到了一塊腐肉。它視若珍寶地一口口嚼完,又因腹痛吐了出來。小蛇趴著不動時,覺得自己也似一塊腐肉,即將死去。
日光像燃燒的火,點亮了天邊。小蛇卻覺得它的生命之火將熄。它趴在雪地里,小心地含著雪,用融化的雪水充饑。它餓得頭昏眼花,只覺天地離它愈來愈遠。
不知過了許久,晚風悠長,殘陽明滅。小蛇忽而聽到了一陣布履踏雪的聲音,窸窸窣窣,自長徑一頭傳來。它拼盡最后一點氣力,動起了傷痕累累的肚皮,挪到石徑上,用細弱蚊蚋的聲音道:
“打……打劫……”
那腳步聲在它面前停歇了。小蛇努力抬眼,卻見一對玄色云履停駐在它眼前。這是方士愛穿的鞋履,它曾被方士們剝去了皮,剜去了眼,燒去了鱗。它登時惶惶不安,渾身緊張地蜷成一團。
“你要劫甚麼?”
來人開口了,那似是一個少年。聲音清亮卻疏冷,似滴露入池,玲瓏動人。
小蛇氣喘吁吁地作出兇惡模樣,道:
“我要吃人!我要……劫你的肉來吃。”
“我憑甚麼要被你打劫?”來人冰冷地道。
這問題猶如晴空霹靂,劈得小蛇頭腦昏沌,惶惶不安。它從未想過這個問題,因為其余人在它說罷上一句之后便會伸腳狠狠將它踹走。
小蛇努力轉著金星四冒的腦袋,可憐巴巴地道:“因為我身上沒有能供你拿去的東西了……以前我能拿鱗片、牙齒和血同你換,現在我一無所有……我聽人說,打劫就是不給錢就能吃到東西。你要是不想被我吃也成……我只想要一點饅頭屑,或蛐蛐肉。”
來人又冷淡地道:“我身上沒有饅頭屑,也沒有蛐蛐肉。”
小蛇聞言,難過地耷拉下腦袋。它緩慢地挪動著肚皮,想爬回草叢里。“你這窮酸鬼,走罷,走罷。我去劫下一個人啦。”
“不成。”那雙云履忽而前邁一步,攔在它身前。“金陵近來有傳言,說紫金山下有精怪剪徑,城中人心惶惶,你不可再做此勾當。”
聽了這話,小蛇呆怔在原處,多日來的委屈如潮水卷著怒火涌上心頭。它用僅剩的金眸望著自己,通體焦黑,無一鱗片,如同炭渣。口中長牙已去,嘴巴癟下,正灌著颼颼寒風。它忿怒地大叫:
“那你要我如何活下去!”
小蛇扭過身子,怒火仿佛要燒穿胸膛。此時的它寧愿這怒火燎盡這天地,將這充塞著冷漠凡人的世間焚燒。
“我甚麼都給你們凡人了!皮、鱗、牙齒、眼睛和血,我都給你們了!”它一面說,淚花一面奔涌而出,“但只有這條命我還不舍得給,除卻這條命,我已一貧如洗啦!”
它嚎啕大哭,像一個孩童般傾瀉著自己的悲傷。
忽然間,口齒間傳來溫熱的鐵銹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