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蛇蜷在楓葉底下做夢,時常夢見自己初出浮翳山海時的模樣,那時的它尚且完好無損,如今卻飽經風霜。凡人比它想象中的更為險惡,白凈的皮囊下竟皆裹著漆黑心腸。
小蛇饑寒交迫,卻依然昂著首,用自學堂里聽來的話安慰自己:“天將降大任于斯龍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
它爬過結冰的飲牛野津,爬過青煙裊裊的彩樓綺閣。天邊的霞光宛若丹砂,小雪似梅花瓣般稀零落下。寒霧愈來愈重,小蛇篩糠一般顫抖,它想念浮翳山海里的石穴,每逢冬日,它便會入內冬眠。而如今它食不果腹,無從過冬。
漢府道旁有一小庵,那庵供毗盧遮那佛,荒草萋萋。黃楊樹頹唐地矗在庵旁,拱腰籠著兩口古井。庵中飄來裊裊香煙,那香氣像蜜脾一般清甜,撓得小蛇心尖發癢。小蛇爬過閾木,在如雨的灰塵里打了兩個響鼻。薄雪在檻木外積了一片,它瑟索著爬上神龕,爬到神櫝前。供碟里放著只發硬的蒸饃,小蛇伸出舌頭,含化了一小塊兒,費勁地卷進肚里。它慢吞吞地吃了半只蒸饃,肚中有了著落,吊著的心總算安頓下來。庵外下著雪,它爬進供碟里,蜷起身子,像一只蒸饃一般幸福地睡著了。
睡到半途,它夢見自己置身于甗箅里,沸水在鬲中滾燒。它像一只新鮮饅頭,被人從箅上拿起,血盆大口張開,要將它塞進肚里去。
小蛇驚恐地醒來,卻發覺自己正被人拈在手里。一個白須老僧著一身臟污海青,三寶領敞著,露出干瘦而斑駁的胸膛。
那老僧陰森森地咧嘴一笑,露出一口苞谷似的白牙:
“點一回蜜香,放一只饃,便能釣來一條肥魚,真是天爺眷顧!”
小蛇叫道:“我不是魚!”
老僧的動作頓了一頓。小蛇沒底氣地向他道:“我是燭陰……”
“燭陰?”老僧的兩條眉毛飛起來了,“是燭陰便更好了,老衲年邁體衰,身子如破車般響個不停。以往曾吃齋念佛三十年,如今便要食肉殺生三十年,好教老衲功過相抵。”小蛇的眼睛從他刁滑的微笑上移開,落進結網的神龕底,它忽而發現那兒堆著累累白骨,似是妖獸的肢節。
“你要吃我?”小蛇似是明白過來了,驚恐地道。
老僧嘿嘿笑道:“是呀,是呀。老衲點起蜜香,便是為了引你們這些妖獸前來。食彼妖軀,得佛真如。這也是為世間滅罪障,終可得三法印……”
“五十年前,老衲乘牛車往江夏,吃一靈牛,延壽三十六年。三十年前,老衲在水邊捉得蟹螯以誘山臊,食其顱腦,增歲五十二年。這幾年來,老衲點香請客,吃得不少循香而來的小妖,約莫已添有二百一十年壽罷。”
老僧一面說,一面長長地吁氣。他明明打著飽嗝兒,眼里卻射著發綠的饑光。他嘿嘿地笑,“你是燭陰,這很好……小妖吃起來延的命不多,吃一個你,說不準能添上彭祖之壽……”
他用腳尖勾開神龕壁板,從里頭取出一件件法器,九股金剛鈴、十字杵、銀盤、人顱骨做的嘎巴拉碗……每一件法器都教小蛇如遭晴天霹靂。在這兒待著會被這老僧像蒸饃一般吃掉!
小蛇扭動著咬上了老僧的鼻尖。
它沒了長獠,只余幾粒綿細的乳牙,卻也能咬人。老僧哇哇怪叫,一巴掌將它扇落在地。小蛇吃痛,扭動著趕快逃開。
雪如漫天玉蝶,紛紛飛舞,庵外積雪已有尺深。小蛇拼力游動,不知爬了多久,它終究力疲難支,昏死在雪窖冰天中。
它做著一個夢,夢里的它仍在浮翳山海中,趴在石頭上仰望天穹。四周青山忽而化作詭怪的人影,無數只人手向它貪婪地伸來,拿去它身上的一件件物事。
小蛇在夢里恐懼地尖叫:“別拿我身上的玩意兒!”到了后來,它委屈又害怕地噎泣:“救救我……”
寒意像刀子般刺進血肉里,它覺得自己凍得如一條冰棍兒,血仿佛已不再流淌。它艱難地拱著雪,淚水從僅余一只的金眸里漣漣而落,還未落地便化作了掛在頰邊的冰碴子。它一面爬,一面哇哇大哭,抽噎著道:“救我……”
龜茲毒龍沒來救它,小蛇昏厥在雪地之中。它懷著對凡人的懼怕之情,瑟索地墜入昏迷。寒冷像剝皮一般剝去它身上的知覺,它覺得自己離死亡愈發接近。耳骨上傳來了遙遠的踏雪聲,撲撲簌簌,許久終于停駐于它面前。
小蛇感到頭頂的厚雪被撥開,一雙冰涼的手將它從雪中拾起。來人哆嗦著聲音,一遍又一遍地問話。可它半夢半醒,只得發出一二聲嬰孩似的呢喃。那人猶豫半晌,解開缊衣,將它放進懷里。小蛇感受到了一張瘦骨嶙峋的胸膛,肋骨像石頭上的凸棱,硌得它生疼。但那胸膛卻比石頭要溫熱,里頭像藏了一只小小的火爐。
小蛇顫抖著在那胸膛上蹭去了臉上的冰碴子,它每蹭一下,那胸脯便也哆嗦一下。
小蛇咯咯地笑了,它覺得好玩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