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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欺世盜命》第265章

一個人馱著凡世間的一切苦難,力如何能支?但教祝陰吃驚的是,易情的魂心像一簇火焰,滾燙而熾烈,似比這世上所有的烈焰都要炙熱,宛若能灼穿這世間。

  只要這火焰仍在燃燒,易情便不會死。于是祝陰放下心來,他將易情放在紅木羅漢床上,每日替其喂粥水、拭身。霜花落滿了天壇山徑,水墨般朦朧的遠山著上皚皚雪衣,素白的冬日漫漫無邊,但祝陰的心里一直有著企盼,那企盼的念頭也如火焰般在他心尖上燃燒。

  他在等待著師兄醒來,給一個他已等待千萬年的答案。

  祝陰與無為觀人坐在山門前,吹著自百里之外拂來的涼風,品著自千里之外捎來的雪花兒,心思已然飛到了萬里之外。他仰起頭,紅綾在他腦后像水鳥的翅翼般飛蕩。世界一片茫白,像裹上了喪幡,他在這棺槨般的凡世間靜默地等候一個足以教他魂神寧息的回答。

  雪色如女郎身上披覆的薄紗,漸漸褪去。不知覺間,江山艷麗的春色現于人世。春風里結出桃李,煙雨中綻開杏花,天壇山碧波搖漾,花兒像彩錦,堆滿山間。祝陰下山去黎陽縣里尋些龍腦冰片、樟樹段兒和小良姜做香枕。他聽說用這法子做出的香枕有醒神之效,心里念著說不準能讓師兄醒來。

  春花像絮子一般從樹梢垂落下來,綺麗如云霞。美艷的花兒間坐著個俏麗的人影。秋蘭坐在水岸邊,解下木笄,散開烏發,就著水打了皂莢,開始濯洗發絲。她擰著發,抬起頭來時,卻見水岸邊的巖穴里緩緩淌出一個影子。

她的眼隨著那影子的出現越睜越大,像一對兒銅鈴。一只著云履的腳先探進她眼簾里,旋即是素白的信衣下擺。

  最后,她分明望見,本該不省人事的易情正笑吟吟地立在春光里,微笑著看著她。他一身潔白,像冬日里最后一抹未化凈的白雪。

  “神仙哥哥!”秋蘭騰地站起來,將濕漉漉的發絲甩過肩后。

  易情踩著水中的卵石,向她走過來。水花晶珠似的迸濺,卻在將要及身時被漂游的墨跡消弭。秋蘭驚奇地瞪大了眼,她發現易情頸上的鏈子不見了。

  “你醒啦,”秋蘭舌頭像打了結,“祝師兄將你搬回來后,已過了好久罷?你一直睡到現在?”

  易情點點頭,“先前累著了,休息了些時候。”他環顧四望,“祝陰呢?”

  “他下山去了。已去了一個時辰,約莫不一會兒便回來了。”

  易情和秋蘭一起在水邊坐下,他們望著雪渣子在潺潺溪水里融化,看著綠障似的柳絲起舞。秋蘭眨著眼,問他,“你和祝師兄是舊識?”

  “是,”易情微笑著點頭,“已認識許久了。”

  “許久是多久?”

  “是你能想象到的……最久的時候。”

  秋蘭聽不懂,她別過腦袋,她能想到的最久的時候是十年,易情和祝陰看上去都很年輕,似乎經不起更長的年歲消磨。她用手指撥弄著紅泥,輕輕道:“真好呀。你倆是故交,我阿娘說,十年的故交有時比親爹娘還要親。我就沒有這樣的人在身邊,從來是孤仃仃的一個。”

  她抱著膝頭,像把自己縮成了一塊小小的石頭。易情想起未斷緣線時,秋蘭曾向他傾吐過自己的身世。

她爹掉進恭桶里死了,娘改嫁去了安慶。她舉目無親,形影相吊。

  “你家有親戚在海岱麼?”易情問。

  秋蘭搖了搖頭,“雖有幾個,但也同沒有一般,都是些心眼曲黑的壞人,倒不如死了好。你聽過尸祭麼?我家祖上其實不大窮,家中有人作了寶林,正得寵嬖,只是后來感了風寒,一命嗚呼了。她一命嗚呼,咱家也一落千丈。我爹沒法子,只能出來種地,可在海岱的九故十親卻一心想過往時那快活日子,于是他們便要我做尸祭里的‘尸’,要我扮作那死掉的寶林的模樣,讓那死人的魂神依附在我身上,繼續領他們去過那快活日子……”

  易情道,“我知祭必立尸。尸便是由活人擔當的神靈的憑依。可抓你去又算甚麼?憑甚麼要一個活人和死人為他們的享福日子作牛作馬?”

  秋蘭說:“他們要我穿圓領石青袍子,撲妝粉,畫眉黛,扮成那死人模樣,然后我要受他們的祭拜,一日不停地吃他們備的羹肉,敬來的酒……他們總是問我,你是寶林麼?若我說不是,便得被他們關在黑漆漆的祭壇上,繼續吃他們備的羹肉,敬的酒……”

  她忽而大聲地道:“所以我逃出來了!”

  易情偏過頭,望見她站起身來,站在杏花叢間,臉龐被映得紅撲撲的,像搽滿了胭脂。她爬上了石頭,目光從遠方的鉆著竹篾窗兒的窯洞游來,游過波光粼粼的衛河,穿過春華爛漫的天壇山,最后落在易情眼里。一剎間,易情覺得她的笑靨似曾相識。

  “神仙哥哥,我覺得天壇山很好。在海岱時,家里人將我當作死掉的寶林。

在大梁時,街里的地棍將我看作能輕褻的小娘兒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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