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有用,尚不能與其撕破臉皮。七齒象王這般想道,便點頭道。“成罷,不過時辰一至,卑人便須失陪,還請胡老弟見諒。”
他拍了拍手,叫私衛隊兵奉上盛牛血的骨碗,兩人各發詛誓,這便算是立下賭誓了。
待做罷一切,七齒象王道,“然后呢,胡老弟想如何賭?”
微言道人笑道:“左大哥竟愿將先手讓給卑人,真是教卑人感念頗深。不過嘛,做弟弟的需謙讓著些哥哥,您來定題便成。只是小弟有事一求,這賭局需設三局,免得一局便決出雌雄,敗壞了老兄興致……”
七齒象王注視著香座上落灰的草香,沉吟片刻,道。
“成。依卑人看,便以凡人作賭罷!”
“凡人?”
七齒象王眼里一瞬間掠過帶著寒色的鄙夷。他重重地一拍椅圈,道,“不錯。依卑人所見,這世上的凡人皆繞不開貪嗔癡怒,愛財、好色、惜命,卑賤宛若螻蟻!”
他長嘆道,“不然卑人也不會耗費數十年光陰于此,卻依然鑄不成神跡……”
微言道人卻道:“左老兄,不知您為何如此執意要鑄神跡?”
為何要鑄神跡?七齒象王忽而陷入長久的迷惘中。他自天記府下至凡塵間,本是為觀覽凡人是否有真心,能否明心開悟,鑄就神跡。
他憶起過往,他曾是個天廷胥吏,常遭神官欺侮。神官們將細細碎碎的祝馀草灑滿十萬天階,命他跪地除掃。也曾丟他至云漢間,教他狼狽撲騰奔游。他輕賤如稗草,只得從天記府中記載人間的書冊里尋求慰藉。
他本以為,若是能教與他一般低微的凡人鑄得神跡,便能震動高居九天的神明。
卻不想凡人沉溺欲情癡怨,久久不得叩開天闕。
因而他對凡人失望了。
七齒象王把弄手里的金甌杯,喃喃道:
“不過是卑人長久以來的一縷癡念罷了。”
他撇過腦袋,闌干外人潮洶涌,行客挨肩擦背。七齒象王沉思片刻,指著那群行客輕蔑笑道,“不如這樣罷,我二人賭上一賭:世上人皆是利欲熏心之人,如何?”
微言道人笑吟吟地道,“老兄要如何賭?”
“取黃金十鎰,從這樓上拋落下去,究竟有幾人會立時奔過來爭搶。就賭此事,成麼?”
七齒象王露出一口森然貝齒,“卑人賭,整條南街的行客都會來搶那十鎰黃金!”
十鎰黃金,已能包了一個尋常人家大半輩子吃穿用度。若是擺在微言道人面前,定也會教他頗為心動。但微言道人卻神秘地笑著,搖首道:
“老夫賭,無一人會來爭!”
兩人間忽而陷入一片死寂。
七齒象王本以為這廝即便要賭,也會在他的數兒上減下幾個。比如賭這街上有一人能堅守本心,不屑金錢名利。不想這胖老頭兒竟口出狂言,說整條街上的行客皆會對十鎰黃金無動于衷!
“哈哈,胡老弟果真人如其名,真會胡謅!世人皆愛財如命,甚而為財害命,哪兒有無人拾金銀的道理?”七齒象王捧腹大笑,旋即陰了臉,正色道,“你真要這麼賭?”
“是。”微言道人驕傲地挺起胸膛,活像只充了氣的魚鰾。
“這可是事關鑄神跡的賭局,咱倆都在太上帝面前發過詛誓,可不得兒戲!”
“老夫哪里在兒戲?”微言道人拍著腿道,白須氣得顫顫顛顛,“老夫早已打定了贏你的心思!”
他這般一說,七齒象王倒摸不清他葫蘆中賣甚麼藥了,只得揚聲對私衛隊兵叫道:“取十鎰黃金來!”
私衛隊兵的影子貼在樓柱后,聽了叫聲,窸窸窣窣而動。此時微言道人卻又對其叫道:“慢著!過來過來。”
那伙私衛隊兵似是平日里受了這老油鼠的賂,乖順地過來了。微言道人伏在他們耳邊,嘰里咕嚕地說了一通話,最后滿意地拍他們的背,說:“成,將黃金取來罷。”
黑衣人們點頭稱是,攀上山岳樓闌干,往樓外躍去。影子像蜻蜓點水般擦過檐瓦,不一會兒便不見蹤影。七齒象王滿心疑惑,問道:“你與他們說了甚麼話?”
微言道人笑嘻嘻道:“一些體己話。”
象王不解,摩挲著手中酒杯,心里火燒火燎地焦躁。他在想,微言道人為何如此成竹在胸?放眼望去,這南街上盡是些葛衣老農、吆喝行販、上桿耍戲人,個個衣衫樸素襤褸,眼帶疲色,有誰能抵得過黃金誘惑?
凡人必定逐利而行。待會兒待他將黃金撒下,定會引來眾人爭涌。這場賭局注定是他的勝利,象王忿忿想道。
可不多時,私衛隊兵們卻扛著一口夔紋大鼎過來了。有操使火術的隊兵伸指,在鼎下點火。鼎中熱氣如煙如霧,像地錦一般在山月樓中鋪開。
“那是甚麼?”象王望著那鼎,驚道。
微言道人笑容可掬地道:
“是黃金。”
一股不祥的預感忽而涌上心頭。私衛隊兵們將鼎扛至闌干邊,對底下喝道:“讓一讓!讓一讓!”旋即使出吃奶的勁兒,將銅鼎傾翻。
一股灼熱金流忽而自鼎中濺下!那漿水帶著駭人火熱,仿佛能將人肌膚燙爛。
行販們紛紛驚叫,驚恐地往后退去,不敢沾染半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