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毛落在湖面上,旋即被暗色的渦流吞入。
“讓她作出抉擇。”象王微笑,咧開的嘴似面上裂開的一道深紋,“若不愿讓左三兒死去——那便由她自己來做人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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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街上踵接肩摩,人群碰頭碰腦。今兒正趕上廟市,不少古書在街頭擺開來賣,翻書聲如潺潺流水。貨郎吆喝聲響成一片,風拂過低矮攤棚,將布簾一掀,那聲兒便鬧哄哄地擠進來,落進易情耳里。
易情躺在拔步床上,一動不動,如一灘爛泥。
他呼吸淺而疾,日光自竹棚隙里鉆進來,映亮了蒼白如雪的面頰。細汗爬過額角,落入散亂墨發,他微睜著眼,眸中黯無光色,像未明的黑夜。
玉兔爬過來,想鉆到他懷里,可只拿小腳碰了一碰他,易情便突如砧上魚兒一般擺尾撲騰,發出殺豬一般的嚎叫:
“啊!”
玉兔嚇得縮成一團兒,半晌,才敢露出兩只黑葡萄似的眼,弱聲叫道,“我不碰你了……你別吃我……”
易情面無血色,睜著死魚一樣的眼,喃喃道:“對,你別碰我……我快痛死了。”
他抖索著掀起寢衣,蓋在身上。可僅是一塊薄布落在肌膚上,便教他仿佛被沸湯燙掉一層皮。易情痛得齜牙咧嘴,玉兔小心翼翼地瞧他,道,“可你身上的肉都好好的呀,沒有傷,為何還會痛?”
它不知昨夜易情乘著三足烏飛遍滎州,放血毀九獄陣。秋蘭的寶術雖將創口愈合,可痛楚卻如膠漆黏連于身,揮之不去。在那之后,他讓秋蘭在邸店里棲身,自個兒艱難爬回了低狹攤棚中。
他沒能鑄成神跡。
大抵是先前在地宮中時常被七齒象王千刀萬剮,又被清河撕扯血肉,身被千刀斬于他而言已非十足的難事。
所謂神跡,便是不能為而為之舉,他要鑄神跡,便得做成比零割自己更為痛苦、連他都會為此而絕望之事。
左不正以前雖殺過鬼王,卻未能鑄成神跡,也是這個原因。殺一鬼王于她而言并非難事,因而象王欲借九獄陣召千百鬼王,置左不正于死地而后生,如此一來,方能算得神跡。
易情氣若游絲地答玉兔道:“笨兔兒,我受的是內傷。”
玉兔似懂非懂地應聲。易情闔了眼,疲乏感瞬時如潮漲來。腦袋一歪,他似是睡了過去,又仿佛是昏死在了這倦乏里。
夕暉似盈盈秋水,漾滿天地間。葛燈籠點起來了,像一串結在檐下的山里紅。著柳綠桃紅布裙的酒家女在街對頭吟吟竊笑,忽而一陣清風掠起,裙擺如雁翅擺蕩,她們驚叫著,或伸手穩頭上的布發箍,或急忙按好袍袖裙擺。
祝陰像一枚飄零落花,踏風而下。他眉宇間醞釀著焦色,四處張望。
前些日子,他接了云峰宮的令,前往長山殺荍怪,離了滎州一段時日。可不曾想今日歸返,他忽覺風里血氣頗濃。那血味不同妖魔之腥臭,于他而言著實諳熟,仿若芳花清氛。
“是……神君大人的……血。”祝陰喃喃道,“到處皆是。神君大人……莫非在此地麼?”
他焦急地放出流風探尋,可卻一無所獲。尋了一日,心頭重燃之火如遭冷水潑濺,已然熄滅。祝陰咬著唇,快步穿過稠密人群,到了畫攤前。他掀開攤棚簾子,矮身鉆入,心里盤算著要如何去尋神君。一日找不到,他便找一百日,一千日,他從不信這世上還有精誠所至,金石不開的道理。
可方鉆進攤棚里,祝陰便忽而一怔。清風摸清了棚內光景,他發覺師兄正昏死在榻上。
“師兄?”
祝陰試探著叫了一聲,快步走至榻前。易情面無人色,低低咳喘,汗水浸透了衣衫,似方從水里撈出來的一般。
他伸手去碰易情,只覺那肌膚下似包裹著烙鐵,滾燙非常。易情因他的觸碰而畏縮一顫,在噩夢中叫道:“別碰,痛……”
這小妖怪口里叫著痛,倒也牽得自己心口痛了。祝陰摸了摸被牽了紅線的胸口,煩郁地吐氣,又道:
“師兄,你怎地了?”
易情被他搡了幾下,不情愿地睜眼。祝陰握了握他的手,他登時一副齜牙咧嘴的獰惡模樣。祝陰問:“你身上痛?”
易情艱難點頭,昨夜凌遲自己的疼痛猶存。
祝陰說:“可祝某心里痛。你快點兒好起來,這一副病懨懨的模樣,教祝某瞧見了,心里悶得發慌。”易情昏頭漲腦,方要感動,卻又聽他嫌棄地道:“別礙著祝某尋神君大人!”
易情忍著痛,勃然大怒。神君大人,這廝一天到晚只會像只呆頭蠅一般到處亂撞!他想張口朝祝陰撒火,但疼痛像石頭一般堵住了喉口。
祝陰說:“祝某要走了,師兄,您多關照自己。”他欲要松手,起身離去,望見易情像破布一般軟在床上,陡生報復心思,忽地伸手摟緊了易情,將他從寢衣里抱起。
易情痛得哇哇大叫,祝陰兩臂卻似鐵箍,不給他掙脫的余地。易情口里總算蹦出了字兒,惡狠狠地高叫道:“放開我!”祝陰洋洋得意地笑道,“祝某偏不放。這是祝某巡游天下,從朱里真人那兒學來的抱腰接面禮,祝某同師兄深情厚誼,臨別時禮也不可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