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言道人啐了一口,傲慢地道,“靠你?老夫生來便有這富貴命!”
秋蘭亦急切道,“爺爺,咱們觀里的大伙兒還餓著呢。咱們下山來了這麼長時候,會不會……會不會……”
說這話時,她臉頰似起了晚霞,紅彤彤的一片。手指不住地絞著衣角,鵝黃衫子上褶痕密布,像老漢縐巴巴的面龐。微言道人卻傲氣地哼了一聲,脫下一只鞋,脫手砸在易情臉上。“在老夫面前假哭甚麼?不就是想分得幾個子兒麼?老夫不曾有過像你們這般的窮酸親戚,快滾,快滾!”
四周的私衛提起雁翎刀,煞氣騰騰。易情拾起那只尖底緞鞋,牽著秋蘭的手,灰溜溜地跑了。
跑到街上,貨車轆轆地在他們面前行過,燕支盒兒、陶簪子擺滿貨架,琳瑯滿目。秋蘭忽而住了步子,蹲身抹起了淚,眼睛紅得似兔子。她抽答答地哭道,“道人爺爺不要我了!”
易情將她從地上拉起,搖頭道,“沒這回事兒。”
“你怎麼知道?你又不是他,也不是咱們天壇山里的人……”
漣漣珠淚自她瓷白的面龐邊淌下。易情手腕一翻,掏出一枚骨簪,這是他方才神不知鬼不覺地自身后貨車上順來的。他提著微言道人的那只緞鞋,拿骨簪尖兒在后尾的革面上慢慢挑斷一根根細絲。鞋底脫了一層,里頭卻藏著幾張疊好的銀票。易情將其取出,遞給秋蘭。
秋蘭望見了“準足制錢”幾個字,再往下看,卻被其上的數兒晃花了眼。她左看、右看、直看、橫看了一番,杏眼瞪得溜圓。半晌,才慢慢地說:“真多呀!”
易情笑道:“所以你瞧,他沒拋棄你。
不過是當著外人的面,不好予咱們錢財。有了這筆錢,咱們能好吃好喝地渡過荒年。”
“咱們?”秋蘭聽了這話,倒很是警惕。她將那銀票疊了,收進懷里,叉著腰吊起柳眉問他,“你是誰呀?為何要和我一塊兒度荒年?”
“我……”易情支吾了片刻。“我是神仙。”
秋蘭憶起他似是發顯了神跡的種種,心頭不禁佩服,甜絲絲地稱他道:“神仙哥哥!”
她話里像調了蜜,膩得易情發慌。易情擺手,“不用這麼叫,叫我名兒便成。我叫易情。”
“這名兒和那朝歌里的……叫文易情那位,得道升天的人倒很像。”秋蘭說,眼睛像水晶珠子,閃閃發光。她又叫道,“情哥哥!”
又來了,易情捂著額。秋蘭以前便這麼叫他,如今重活幾世,這稱謂依舊不改。他走回畫攤,秋蘭便黏糊糊地跟在他身后,一路上討好地叫:“假情哥哥,你既是神仙,便畫個真情哥哥賞予我作郎君唄!”
祝陰不在,易情打了唿哨,喚出棚里的三足烏。他拿骨簪刺破了指尖,把血滴喂進三足烏嘴里,扭頭笑吟吟道:
“成,你只消答允我一個要求,我便實現你的愿望。”
“甚麼要求?”秋蘭好奇道。
一剎間,四面狂嵐驟起,風如拔山。鋪棚傾翻,驚聲潮起。一張張火紅的畫帖兒像雀鳥般在風里撲飛,迷了秋蘭眼目。
待勉強將眼皮撐開一條細縫時,她卻見那白衣少年已然跳上一只碩大無朋的鴰鳥背上,向她遞來一手。日光天氛漫籠于其身,他目光粲然生輝,眸中似有星漢。
易情笑道,“與我——共度良宵。”
——
夜靜月涼,寒風蕭蕭。
兩人乘在巨鳥背上,同游滎州。
腳下街坊如方圓棋秤,規整地在夜色里蔓延。易情扯下頭上白綾,散著發,將綾帶緩緩圍在秋蘭眼上。秋蘭不安地道:“神仙哥哥?你這是在做甚麼?”
視界一片黑暗,像被墨汁涂滿。她聽見窸窸窣窣的聲音自背后傳來,易情突而牽住了她的手,掌心涼滑如玉。秋蘭怯怯地一縮,叫道,“哥哥,我不賣身的呀!我只愛那形彪虎壯的男子,像你這樣的,我嫌丟人!”
易情不理她說的怪話,只低低地道,“等會兒我若是要你用寶術,你便對我用,知道了麼?”
“寶術?”
“你的寶術,‘枯木生花’。混元之氣在身,你只消想象心膛中似有一火爐,爐門會隨混元一氣流淌而開閉,你將那火引至我身,便當是發用寶術了。”
秋蘭聽得半知半解。這時,她手里又忽而被塞進了一塊粗布。她細細一捻,發覺那是個麻袋。
“這是做甚麼用的?”
易情道:“我怕你寶術使多了,欲要吐逆。吐那袋里便成。”
秋蘭忽覺不妙,問道,“你先前說的共度良宵,該不會便是說這事兒罷?你要我使上一晚上的寶術?”
真是個殺千刀的大騙棍!秋蘭后悔了,她本就不該信這廝的話,上了這鴉背來。如今他們在滎州云端盤桓,她騎鳥難下。
“是呀,是呀。”易情賊兮兮地笑,“姑娘,您真是明事理呀。待事兒辦成,趕明兒我去碼頭替你尋個伙夫來,同你辦紅事!”
秋蘭恨得咬牙切齒,卻聽得“錚”的一聲響,似有人將刀出了鞘。身邊傳來低低的悶哼聲,旋即是一股腥甜的血氣漫散開來。
他們身下的巨鴉忽而脊背一震,歡欣地嘶鳴。
易情卻顫抖著壓低了聲,道:“不許吃我的血……這是……毀九獄陣用的。”
夜風颯颯,秋蘭摸著自己的臉頰,只覺吹得如石頭般冰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