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若是想前往辛孃堰探望你那三姊,姑父也不會攔著你。你只有兩個選擇,去教那鬼王多納一妾,或是殺了它。”
“……殺了它。”左不正喃喃道。
“是啊,你若是想救你三姊,便去殺了那孽鬼罷!只要殺了鬼王,你便能成就神跡,實現左氏夙愿。”七齒象王笑道,“不過,你并無寶術,毫無天分,也能在鬼王面前活過三息麼?”
“能!”
怒火燎遍了心原,左不正的眼里似噴灑著黑云猛雨,她的口中突而爆發出一聲短促的怒喝。少女收刀入鞘,恨恨地盯著象王與冷山龍。如今的她尚還弱小,無力傾翻其家主之位。
她猛然轉身,踏過檻木,將那兩人的身影甩在身后。不知何時,外頭已然天陰地暗,雨腳宛若繅絲,織亂了一湖波光。七齒象王在房中冷笑,像唧唧的蟲吟。
“那便去吧,左不正,傾盡你的全力。你究竟是璞玉還是頑石,便讓卑人拭目以待吧。”
——
辛孃堰是一道壅水的高聳土壩,傳聞此處常有蛟龍出沒,亦有河神鎮守,每歲時有鄉民來此燔燒黍米,宰殺豬牛敬獻神靈。可如今這兒卻多了只孽鬼,犧牲祭品中又須添上一項人肉。
左不正入了山。這兒的村莊里戶戶房門緊閉,褪色的年畫耷拉在土墻上,條幅打了卷兒,在風里呼喇喇地哆嗦。四處都似無人,潮潤的苔氣里卻似是彌漫著濃重血腥味。
左不正心頭如有鼓擂,咚咚響個不停。撥過蔓生的荒草,蟲豸驚飛四竄。眼前鋪開一片如鏡白水,映著天邊火燒一般的萬里野云。
水邊有一祭壇,一旁散落著令旗、大鼓與武執事的金瓜。
血跡蜿蜿蜒蜒,從水邊爬到左不正腳下。一剎間,左不正膽寒發豎,猛然抬頭,卻見一巨大黑影盤踞水畔。
——那是一條獨目的人面巨蛇。
猛烈的寒氣突而襲上四肢百骸,左不正像凍僵了一般,杵在原處。
她曾在古籍中閱過,那是來自鬼國的蛇民,流傳至今世,已然坐擁鬼王之力。水面泛起不安的轂紋,左不正略略一望,繼而心頭狂震。水下藏的皆是宛曲的蛇身,這巨蛇興許有數里之長。
那人面蛇大張著口,口唇縱向裂開,流涎如溪。它在埋頭吃著祭臺上的一物。那咀嚼聲頗為教人不快,骨裂聲混著撕裂皮肉聲,左不正緩緩接近,卻猛然瞥見幾枚手指落了下來,掉在祭臺下的血泊里。
一陣莫大的恐懼突而攫住她的心頭。
她前行一步,巨蛇正埋頭進食,無暇搭理四周動靜。于是她望見了祭臺上的一片殘肢,血肉模糊,已然不成人形。巨蛇將其開膛破肚,臟腑在料峭春寒里仍冒著熱氣。殘破的紅布片簌簌落下,上面依稀能辨出一對兒捻金線鴛鴦,那是喜服的碎片。
左不正手中的刀掉了下來。
她認出來了。供奉在祭臺上的并非清酤豚肉,而是她的姊姊,左三兒。
天頂仿佛猝然崩坍,滿世界掀起晦云暗雨。心口劇痛難當,她仿佛要咬碎臼齒,彎身抓起刀,像野獸一般嗥鳴,不管不顧地沖上前去。巨蛇發現了她,長尾一擺,掀起大如屏扇的水花。月兒棲落在河帶之上,日頭攀上千峰之首,一人一蛇在水旁廝殺,難解難分。
左不正斷了手骨,肋骨也折了幾根,鮫甲半裂,虎口流的血染紅了劍格。清溪化作濁水,整整三日,重巒間似回蕩著如雷的轟鳴。待到第三日,她終于拖著疲憊之軀,斬斷巨蛇頭顱,血水漫江,像融化了沉落的夕陽。
左不正遍體鱗傷,渾身浴血,仿若惡鬼。她踢開蛇骨,涉水而行。走到岸邊祭臺前時,她惶然佇立。
祭臺上只有一片模糊血肉,從其中她已然認不出她姊姊的模樣。曾替她挽過發、繡過萬字紋香包的巧手被咬得坑坑洼洼,那顧盼生輝的艷麗明眸全然不見蹤影。初離家時,三姊一定是著紅緞繡金喜服,手纏銀鐲,敷香抹脂,欣喜地乘轎離去。而如今的她卻凄零散落在泥地里。
左不正解下外甲,小心地將那殘軀收攏入鮫甲之中。小時候,姊姊常背著她在山城中漫行,而如今的三姊卻被鬼王啃食得只剩小小的一點,連一只手都可輕易抱起。
左不正帶著鮮血淋漓的鮫甲回了左家。
她吩咐管事婆子備好天蠶絲、淬血的銀鍍金針,悶在后院里,屏退下仆。她握刀的時候多,不曾做過女紅,可如今她卻只得埋頭穿針引線,一針針將三姊的皮囊縫起。
因有寶術“十秩不腐”在,三姊的心仍在跳動,可是被鬼王吞噬的身軀卻不會復生。左不正尋來一具早夭女童的尸軀,將三姊的部分放了進去。所剩的殘肉不多,連一個小女童都難以填滿。巨蛇吃掉了半只頭顱,因而三姊的神智遲遲不復。
數月之后,左三兒復生了,府里多了個古怪的小女娃。
她渾身是傷,被針線縫上的創口如蜈蚣一般盤踞在肌膚上。這女孩兒不會走路,不能見日光,也不大會說話,成日里抱著只羊布偶,縮在椅靠上,靜靜地遠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