喊了半個時辰,左不正還是未歸。祝陰也微笑搖頭,說不曾聽得浮翳山海那處的回應。易情急得跳腳,鬼王過幾日便要啟九獄陣,召鬼王,他身邊的人都似在優哉游哉,全然不將此事放在心里。
他焦急地在庭中踱步,這回沒轍了,仰天吼道:
“左不正!你若不回來,你小妹便要死啦!”
剎那間,似有一道疾電掃過千山。層云蕩迭,分開兩道,府院中千竹敧斜,枯枝交錯,驚弦一般迸響。
一個身影突而如蒼鷹般從天而降。少女著一身玄地云花襖子,銀鎧如泛蠟炬明光。她扛著金錯刀,一足飛蹬而下,狠狠踏在易情脊背上。
易情被踩了個狗啃泥,哀叫連連。左不正將刀一擺,刀鋒出鞘,薄刃貼在他面前。她微笑著挑眉,道。
“方才是哪個小潑驢蹄子喚我名諱?聲音傳到浮翳山海里,震得十萬重山地動崩摧。”
她低頭,望著易情,提起刀來,窮兇極惡地冷笑:
“唉呀,膿包,我想起來啦,那是你的聲音罷?仔細一瞧,你是不是沒生腚|眼子?我先給你身上開上十個罷!”
易情被她踩在腳下,忙不迭叫屈,在她面前大跪大拜,方才求得她原諒。說來也不怪得左不正,浮翳山海與此處隔千山萬水,左不正乘云而歸,已算得神速。她笑罷之后,眉關緊鎖,忙不迭問左三兒出了何事。易情依著記憶,向她指了左府地宮的方位。左不正揮刀破土,擊塵揚沙,不消三刀便在地上劈開一只大洞。易情與祝陰正瞠目結舌,卻見她已如飛燕般縱身躍下,片刻后便又攜得不省人事的左三兒躍上地來。
左三兒身上刀創頗多,流了不少血。她兩眼緊闔,臉像雪一樣蒼白。左不正心焦如焚,趕忙叫管事婆子尋了些花椒、酒水與刀尖藥,備了細布,燒了熱水,給左三兒清創包扎。
處置停當后,左不正抱著左三兒,望著她臉上安閑的神色,略略吁氣。左三兒像一只精致的瓷人,闔眼靜靜地睡著。左不正別開她汗濕的發絲,對站在一旁的易情喃喃道:
“真是奇事……”
她仰起臉,望向易情,苦笑道,“你為何會知道三兒的事呢?我尋姑父的地宮已久,只知他會在那里畫陣法,卻不知他將三兒關押在那處。膿包夫君,你真是神通廣大呀。”
祝陰在旁冷冷地插口:
“他不是膿包,也不是你夫君,更沒甚麼神通廣大之處。”
易情受慣了他這陰陽怪氣的模樣,將他搡到一旁,走到左不正身旁。兩人注視著沉睡的左三兒,她蒼白而虛弱,像因風弱柳。簾櫳里盈滿了柔如水波的燭光,易情忽而喚道:
“左不正。”
“嗯?”
“你先前是不是說過,你姑父要你惡籍盈指,可你偏不依他所想,平生只行正事?”
“不錯。”
“那若你的妹妹是個鬼王,你會殺了她麼?”
愁緒似蔓草般生上左不正的眉宇,她久久注視著左三兒,良久,微笑道:
“會。”
“為了行正事,連血胞也肯割舍麼?”易情嘆息,“你果然是能鑄成神跡之人。”
左不正說:“因為三兒若得知她活著會殃及世人,她也會央著我,要我將她殺死。”她輕輕地撫著左三兒滑如羊脂的面頰。“而我不會逆了三兒的心意,她想要甚麼,我便給她甚麼,這是做姊姊的本分。
”
“她雖這樣說,可她心里也會難過的。”易情嘆息道。左三兒縮著身子,蜷在左不正懷里,像一只小小的雪團子。
“無事。”左不正搖頭,微笑道,望著妹妹的眼眸里像漾起了艷麗的湖波。
“若真有那時,殺了三兒后,我便去死。”
“地府黃泉,我會一路陪她。”
——
暮色四合,街中喧鼓大盛,人影駢闐。隔著薄薄粉墻,院中卻一片清寂。
易情安頓好了左不正與左三兒,從廂房里走出。他若有所思,腳步一深一淺,身子搖搖晃晃。祝陰本沉默地跟在他身后,卻突而急行幾步,一掌拍在他肩頭,叫道:
“師兄,站住。”
易情猝然回頭,臉上像落了朱燈光彩,暈紅一片。他微微一顫,問道:“怎麼了,師弟?”
祝陰蹙眉道:“您究竟在心焦何事?這一日來,您步履匆匆,仿佛不日便要大難臨頭,是甚麼事教您如此惶惶不安?”
“還有,”他往前一步,突而扳過易情的肩,微微俯首。他倆額頭相貼,冰涼的肌膚觸上了一片火熱。祝陰湊近他,吐息像雀羽尖兒一般搔著頸窩,“您又病了。”
易情一愣,方才發覺自己渾身都在發痛。先前他如緊繃的弓弦,不曾發覺身上異狀,如今偶一松懈,痛意便鋪天蓋地而來。他倒抽一口涼氣,踉蹌著道:
“不錯,我是病了。”
“方才祝某已發覺了,祝某入廂房時,您是不是在扶著椅,連路都走不動了?”祝陰說,又冷哼道,“將胳膊伸給祝某。如今您身上牽著紅線,若是病了、死了,是想牽累祝某麼?”
他搭起了易情的胳膊,在煙雪里緩行。兩人緊貼著,似能聽見對方胸膛中有霜蹄蹴踏,躁亂不安。
易情望著他瓷白的側臉,忽而咧嘴一笑:“對了,師弟,我想問你一事。”
祝陰疑惑地轉過頭來,易情接著道:“你是……龍種麼?還是……嗯……一種長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