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山前向天穿道長求援之想已然煙消云散,一個念頭不住地在心中打轉:師父如今可好?她又在何處?
他在凄暗的夜幕里狂奔,一切皆似一個他已做過千百回的噩夢。突然間,他望見了師父的齋房,支摘窗里透出一點如豆的火光。
“師父!”
易情突而欣喜若狂,向著那火光奔去。師父向來神通廣大,再遇兇年,定也能安然無恙。
此時的他卻全然不知,他如一只撲火飛蛾,終究會引火燒身。
奔到窗前,他急不可耐,一迭聲地叫了幾聲“師父”,可卻無人應答。透過步步錦的窗格子一看,一張桐油木桌貼在墻邊,其上擱著一支鼠毫筆,幾張黃麻紙,師父方才似在寫信。
師父的信。
易情的心忽而一沉,他瞇眼望去,沒望清字跡,腦海里卻突地一響,如有重重迷霧就此撥開。他曾閱過此信的,在十年前,在師父的尸首之前。
“…師父?”
眼眶忽而一熱,易情抓住窗格,往齋房中驚惶地叫道:
“您在麼,師父?”
火折子失慎掉了下來,落進齋房里,火花點燃了麻紙,映亮了房中如霧的黑暗。易情怔住了,許久,漣漣淚水自眼中垂落。
一切皆和十年前一般。
他望見了一雙素白的腳尖,在火光里搖搖曳曳。火舌舔上黃麻紙,將那娟麗的楷字一個個吞噬。
十年前,師父投繯而死。十年之后,為觀中諸人入殮的依然是他。
火燒到了最后,紙灰像黑蝶般在屋中盤旋。他發覺師父的信上似多添了一行字,是十年前他不曾在這尺素上看過的字句:
“……字吾兒易情。
”
第二十九章 桃李偶同心
夜黯水茫,急雨飄飖。
岸邊蘆花如雪,在風雨間顛顫狂舞。祝陰踏著淺水前行,瀟瀟涼風逡巡于身周。白浪尖兒掠過履沿,血珠自他身上淌落,像碎梅在水面鋪了一路。他雖一身殘破,獨立淅淅雨中,可巨蛇群卻畏縮著不敢上前。
蛇群在水中翻撲,攪得清河搖蕩,水聲如九天落雷。它們一面游蕩,口里一面咝咝吐聲,審慎地在遠方游蕩。千萬道嘶聲匯作幾個字:
“祝……陰……”
“……祝陰……大人……”
鬼國巨蛇們如擺曳水藻,恭敬的言辭漸化作尖聲嘶叫:“紫金山的……叛賊,天廷的……走狗!”
祝陰置若罔聞。他抬起手,指間繚繞著清風。他在傾聽風語,方才借風將師兄送至天壇山下,如今他總算聽得艖船著地的回響,心上巨石仿佛終于就此落地。
巨蛇們依然在叫囂:
“叛徒,龍種的……叛賊!自甘屈居神下,賤如塵沙!”
祝陰緩緩扭過頭來,說:“你們還記得我?”
他聲音不大,卻帶著可怖的威懾。千山寒色中,他一襲紅衣如血,仿佛灼燙了群蛇的眼目。
“記得,記得……”蛇群們叫道,“同為大荒子民……雖光陰荏苒,星燧貿遷,但我等……絕不會忘……”一條豎尾蛇恨恨道:“蚩尤龍駒……冷山無角龍……紫金山祝陰,皆乃龍種之恥!為天廷脫皮掉肉,奴顏婢膝……”
它們忿恨地敘說,伸出彎如月鉤的長獠。祝陰卻冷笑,“那又如何?祝某不過是為侍奉神君大人,方才登入天闕。哪似你們胸無點志,哪怕在千萬年后,也只會在九獄陣里顯形吃閑飯。”
他嘴角勾起一個嘲弄的微笑,“還有,你們并非龍種。
幾條爬地長蟲,也欲充真龍之相?腐草螢光、荷衣溦露,也想勝過天心皓月、南海驪珠?”
“可恨的……祝陰!”群蛇羞惱狂叫道,巨尾拍起鱷浪,洲渚搖蕩,萬千喊聲匯作一處,“吃了它,吃了它!如今并非……大荒之時,區區一條鱗蟲,弱不禁風!”
祝陰卻冷笑道,“那叫七齒象王的凡人召了你們來,是要你們做甚麼的?”
巨蛇們停頓了一瞬,有條小青蛇險猾地笑道:“他要咱們幫忙吃了他侄女和侄女婿!說甚麼……他侄女要鑄神跡。嗯……兩個小娃娃,哪兒塞得飽肚腹?咱們多吃一頭祝陰,也不賴!”
祝陰說:“那你們可知,祝某為何現在會在此處麼?”
一條六足肥蛇唧唧笑道,“一定是這長蟲兒吃得胖了,跑不動,留在這里等著給咱們塞牙縫!咱們先拿它作開餐冷盤,再拿方才跑走的那小子作明日餉食!”
蛇群們咝咝笑了起來,它們張牙在祝陰身邊游動,水波不安地粼粼爍動。
風怒霖狂,雨如決洪。祝陰周身卻不沾半枚雨絲,他嵬然不動,宛若泰山。
“不,祝某今夜是神君大人的閽人。門閣有禁,諸位不得妄入。”
祝陰微笑道。
群蛇喧嚷:“門閣?哪兒來的門閣!”“咱們要吃誰,還得要你答應麼?”
紅衣少年揚手,“這峨峨峻嶺、四面諸山皆是門閣,諸位想入內,可各憑神通。只不過……”
滔天白浪間,祝陰拔劍出鞘。銀鎏金劍光耀川澤,宛若電鞭。
祝陰笑意比那出鞘鋒芒更甚,好似劚玉如泥的寒刃。血從臂上垂落,他像一頭猙獰惡獸,提劍四立。一剎間,狂風蕩凈縱橫落雨。
“——敢踏足祝某身后一步者,殺無赦!”
——
暗幄張天,枝梢垂瀑。
易情從天壇山上下來時喪魂落魄,如一具行尸走肉。
雨水打濕了白綢衫,寒意侵到心頭,他將迷陣子與師父的尸首整好衣衫,平放在地,發覺他們周身青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