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情如遭五雷轟頂,怔怔地望著祝陰。
祝陰的神色已然清明,眼里似流淌著星河,笑容了然而凄哀。
“師兄就是神君大人罷?”他說。“那一日,您重傷時曾吐露過些許字句,提及了天記府外的槐樹。若您是神君大人,自是知道那處的。”
“我…”易情愕然地張了張口,卻半晌無言。
祝陰按上自己的眼眸,嘆息道,“祝某眼上有禁制,如今猶如瞽目之人,再難拜見您尊顏。祝某為過去對您的無禮與冒犯謝罪,神君大人,能讓祝某再看您一眼麼?”
易情頭腦仍一片空白,心焦地忖度著究竟是否要應聲,若是應了,縛魔鏈上的禁制會將他殺死麼?正意亂時,祝陰卻已膝行至面前,以流血的手捧起了他的臉頰。
祝陰哀聲道:“神君大人是不答應祝某麼?”
他俯下身,如冰般涼滑的指尖卻已開始描摹起易情的五官。上一回觸碰時帶著審慎與猶疑,這一回卻飽蘊熾烈如火的愛意。
“無事,”祝陰狡黠地笑道,“祝某知道,師兄一定會答應的。”
柔軟的唇瓣忽而貼在了額上。易情懵然間發覺,祝陰正在他的頰上落下綿密的親吻。那親吻虔誠而仔細,仿佛不帶一絲欲念。額頭、鼻尖、頰側,那吻如細雨般溫和傾灑。直到落到唇瓣上時,祝陰深深地噙住了他。
吐息灼熱絞纏,祝陰放開他,輕聲問道:“祝某問您,文易情就是大司命,對麼?”
“唔…”易情含糊地應聲,卻又被他壞心眼地咬住了舌尖。
祝陰的指尖撫上縛魔鏈,道,“祝某知您身負禁制,您不必回答。祝某數三聲,您若不答,祝某便當您默認,成麼?”
易情沒有搖頭,也沒有點頭。
下一刻,祝陰卻笑盈盈地直截道:“三。”柔如緞子的唇湊上前來,緊緊地堵住他口舌。
身下水波漫蕩,雨針在水面上織出轂紋。銀杏葉層層疊疊,在他們四周打旋兒漫舞,兩人仿佛迷失在夢景之中。巨蛇橫渡衛水,嘶鳴尖利,擺騰的巨尾拍起騰空巨浪。
“你甚麼時候…知道的?”在親吻的間隙,易情艱難地低吟。“你不是…最恨憎我的麼?”
祝陰的動作似是略略一頓,易情仿佛看出了他心緒的膠葛。他既厭惡師兄,又崇敬神君,矛盾的情愫之下,他只得用驚惶的吻掩蓋自己的心緒。
浪花落下,濺起無數白露,落在河中時攪亂了一水的星沙。易情被吻得身軟意亂,臉如火燒,險些滑落在祝陰臂彎里。正在此時,唇上忽而一涼,祝陰突而放開了他。
“對不住,神君大人。”祝陰說,“您先行一步罷。”
易情氣喘連連,卻覺他神色不妙,總算抓到個機會開口,驚愕道,“你要去哪兒?”
“祝某要去替神君大人上刀山,越劍樹,窮碧落,下黃泉。”
易情伸手,一把抓住欲扭頭而去、卻搖搖欲墜的他,焦急喝道:“我才不要你做這樣的事!天壇山快到了,咱們一齊去尋師父,求她庇蔭!”
“來不及了。”祝陰卻搖頭。
他踉蹌著起身,巨蛇已飛躍至他們身前。如柱的身軀在水中狂攪,兩人面前已掛起如瀑水簾。
“神君大人,師兄。”祝陰向他回首一笑,“您在槐樹下稍候,祝某其后一定趕至您身邊。”
“這回莫要在天記府外等候,在天壇山月老殿前的槐樹下…請您等我。”
語畢,祝陰忽而騰身而起。
紅衣在風中獵獵飄蕩,像一抹狂揚的血痕。巨蛇見他撲來,竟怯縮了一剎,旋即卷起鯨波鼉浪,嘶聲如九天洪雷震鳴。風翻白浪,河面綻開千片雪樣的水花兒,祝陰在雨中踏風前行,一剎間讓易情以為他是自山海中降世的君王。
祝陰倏地揚手,狂嵐忽而將易情與舟艖卷起,將他送往遠方。易情驚聲叫喊,卻見四方景物愈發遠去,他正高懸于空,凌云而行。
狂風不知送了他許久,總算將他蕩到天壇山下。易情爬上土岸,不安地遠眺。清風在他指間繾綣了片刻,又散得無影無蹤。他回望衛河,只見沙凈煙籠,極目之處一片寧靜。
易情猛地扭身,摸著黑往山上爬。陰風颯颯,蟲鳴寥寥。他安慰自己,祝陰是靈鬼官,定是個命大的主兒。可一閉眼,他仿佛又見到祝陰倒于血泊中,不成人形。
他摸回了觀中,山徑上的戳燈皆沒點,四處一片墨一樣的漆黑。朔風干冷,林中送來枯敗之氣。易情摸出身上藏的銅錢,用寶術“形諸筆墨”畫了火折子。
跑過寮房時,他忽覺不對,停下腳步。不祥的預感在心中醞釀,他走到墻邊漂滿浮萍的水缸里,顫著手往缸中探去。水如冰寒涼,他摸到了柔軟的藻荇,還有——
—— 一只手。
剎那間,他寒毛卓豎,戰栗之情鋪天蓋地翻涌而來。雨變大了,他像被躁亂雨點捶打的一面破鼓,自口里發出泣不成聲的悲鳴。他知道為何觀中不曾點燈,本該守門的迷陣子又在何處了。他許久不曾回觀,竟不知觀中諸人活得有千般苦楚。
與十年前的慘景一般,荒年降臨,迷陣子溺斃在了水缸之中。
他喪魂落魄地邁起了步子,幾度跌倒在荒草亂石中。